44生死契闊情難死(4)

44生死契闊情難死(4)

怕再刺激到師父,眾人心照不宣地對伐脈換血之事絕口不提,他自己好像也忘記了這回事,忘記了那個擁抱。文濤始終未曾放棄尋找新的解毒之法,我每日都要到寒山寺上一炷清香,希望佛祖垂憐,或許會有奇迹發生。

六月中旬,暑意漸盛,而這裡卻因為有萬頃竹林的環抱而分外清涼。

這日,師父醒得很早。

我端水進去時,他正端坐在銅鏡前梳頭。一頭青絲如瀑般的傾瀉而下,襯著雪白的衣衫,分外素雅。他精神尚佳,氣色看起來好了許多,臉色也不似前幾日那般蒼白。

見我進來,他轉身向我展顏而笑,笑容溫潤如玉,眉目間的光華不可阻擋。

一時間,我竟生出了時光倒流之感,不知今夕是何夕,恍然中,好似回到了他尚在朝為官的那段時日。

彼時的他,風華絕代,意氣風發。

昨晚剛發過病,按理說不該這麼快恢復,我很快便意識到這大約就是人們常說的「迴光返照」。

心口驟然一沉,我強忍著淚意,將水盆放下,笑道:「師父,今日怎麼起得這麼早?」

「其實昨天半夜就醒了,怕吵著你,便一直等到天亮。」師父微笑著向我招手,柔聲道:「嫣兒,過來,幫為師梳頭。」

我依言走過去,捻起一縷長發,小心翼翼地梳理起來。師父有一頭令人艷羨的長發,黑亮而柔順,仿若上好的絲綢。然而,不知何時起,這上好的絲綢竟也沾染上了瑕疵——少許白髮夾雜在滿頭烏髮之中,顯得分外扎眼。

我原本以為只有零星的幾根,不想卻越梳越多,越梳越密,到後來,驚訝地發現大把銀絲成簇地隱藏在烏髮之下。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我怕他看出我異樣,便故作輕鬆道:「師父,今日徒兒親自下廚,你有什麼想吃的菜嗎?」

他笑道:「只要是你做的菜,為師都想吃。」

「徒兒可是第一次下廚,師父難道不怕吃壞肚子嗎?」

靜默良久,師父淡淡道:「都是半截身子埋在黃土裡的人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臉上的笑終於掛不住了,我迅速別過臉,擦拭掉將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確定整理好情緒,才繼續說:「師父亂說什麼,文先生還在尋找解毒的方法,他都沒放棄,你怎麼能放棄?」

師父沒有說話,只是抿唇笑了笑,笑意之中依稀含著幾分苦澀。半晌,才道:「嫣兒,你給為師做的那件衣袍帶來了嗎?為師想穿。」

「帶來了。」

我立刻從行李中取出那件竹色長衫,小心翼翼地為他穿上。這些日子他消瘦了很多,原本正合身的衣袍,此刻顯得有些寬大,袖口空蕩蕩的。但他卻渾然不覺,彷彿格外欣喜,對著銅鏡照了許久,說:「這件衣袍真好看。」

「穿在師父身上才好看。」我緩緩地替他撫平衣角的皺褶,道:「師父,今日是六月十五,聽聞姑蘇城內有廟會,有不少遊藝節目,晚些時候還會有煙花,徒兒帶你去看,好不好?」

他搖頭道:「你和沈洛他們一起去看吧,為師身體不好,去了也是拖累你們,會害你們玩不盡興的。」

我撇了撇嘴,小聲說:「師父不去,徒兒也不去了。」話雖這麼說,心裡卻驀然生出一個主意。

午後,師父和衣小憩片刻,文濤來探他的病情,滿臉愁容地嘆息良久,對我道:「丫頭,對不起,我最終還是沒能救回你師父……唉,你若有什麼想說的話,趕緊和他說說吧,他一定希望由你陪他走完最後這一程。」

雖然早已料到師父大限將至,但聽文濤這樣直接地說出來,心裡到底還是有些難以接受。我搖頭笑道:「文先生不必覺得歉疚,若是沒有你,說不定師父還活不到現在呢。」

他揉了揉我的腦袋,道:「真是懂事的孩子,你師父一定很捨不得你……」

捨不得嗎?

可是捨不得又如何?師父自己也說,人生動若參商,離別總是會發生,一句「捨不得」並不能改變什麼。

師父這輩子勞心勞力,從來不是為自己而活,也沒有好好享受過生活。倘若他真的就要走了,我想,至少在他臨終前,給他留下些許美好的回憶。

「文先生,你可曾看見沈洛?」一大早便不見他的蹤影,我問書蓉,她亦是一臉茫然。

文濤微微一笑,說:「我有些事拜託小哥幫忙去辦,他大約要過兩日才能回來。」

我默然點頭。

***

傍晚之前,我和書蓉跑遍了整個姑蘇城,將所有能買的煙花全都買了回來。

入夜後,夜色清朗,涼風輕撫。一輪圓月高懸天邊,流光皎潔,清輝遍灑人間。藏青色的天幕上繁星點點,仿若給夜空點綴了瑰麗的珠寶。

用過晚飯,我在池塘邊準備了桌椅和茶點,復將師父扶過去坐下,笑道:「師父,我們不用去市集了,在這裡也能看到煙花。」

師父的唇畔還噙著一抹淺淡的笑意,「真的嗎?」

我認真地點頭,「當然啦,徒兒什麼時候騙過你。」

涼爽的微風拂面而來,他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我以為他畏寒,便又跑回去取了一條毛毯給他蓋上。

一切準備就緒,我向書蓉打了個手勢。不多久,絢爛的煙花便在天幕上倏然綻開,放眼望去,唯見漫天火樹銀花,流光溢彩。

師父有些體力不支,輕輕地依偎在我身上。我緊緊握住他寒若冰霜的手,根本無心欣賞煙花美景,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祈禱,那一刻來得遲一些,再遲一些,祈禱老天別這麼快把他帶走。

他忽然說:「嫣兒,還記得我送你的那支珠釵嗎?」

我從懷中取出那枚珠釵,笑道:「怎麼會不記得?徒兒一直貼身帶著呢。」

「娘親臨終前將這支珠釵交給我,說若有朝一日我有了心上人,便將珠釵送給她。團圓如珠,意味著白首同心,永不分離。來,我給你戴上。」

師父取過珠釵,慢慢、慢慢地插上我的髮髻,因為他的手不停地顫抖,每一個動作都顯得格外緩慢而艱難。我故意裝作不曾發覺,一面觀賞煙花,一面笑問道:「既然是留給心上人的,師父為何要送給徒兒?」

那手順著耳鬢緩緩滑下來,停留在我的臉頰,溫存地來回摩挲,一字一字說道:「因為,在我心裡,早已將你當做是我的妻子……」

胸口猛然一震,我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眸光相觸,他含笑堅定地望著我,教我心下陡生酸澀之感。

原本暗自期盼卻又不敢奢求的話,倘若不是在這樣生離死別的場合聽到,我大概會欣喜若狂吧,只是現在,徒留滿心的悲涼罷了。

我不禁低頭苦笑,笑我念的、想的、負累的、委屈的、執著的,他終究是知道的。即便命運作弄,即便天道不公,即便有緣無分,只要他知道,我已是心滿意足。

夠了,這便足夠了。

「嫣兒,我知道你本是不願入朝為相的,等我死後,你便辭官吧。我耽誤了你太多時光,你該找一個好夫君,一個真心待你好的人,過平淡而幸福的生活,知道嗎?」

「誰說我不願做丞相,我可樂意著呢。師父,所有你想做而沒做完的事,都由我來替你一一完成,你心裡裝的天下蒼生,也由我來替你照料。」

「不行,這樣只會誤了你的一生,我就算死了也不會安心的。」

「我就是要讓你不安心,讓你在陰曹地府都忘不了我……因為只有這樣,來世你才會記得我……」

師父微微一愣,旋即失笑道:「真是傻孩子……罷了,你若執意要為相,往後必定會遇到許多艱難險阻,不要事事都自己扛,不要與外戚黨起正面衝突,必要時應向皇上尋求庇佑。皇上……他素來對你青睞有加,若能確定他是真心待你,你不如……」

我佯裝惱怒,打斷道:「師父都給徒兒戴上了珠釵,還打發徒兒另嫁他人,是想砸了徒兒的貞節牌坊嗎?」

他微微有些愕然,一時間無言以對,只是錯也不錯地看著我,溫靜的眸光滿是讓人心疼的歉疚。半晌,漸漸泛出了暗淡不明的水色。

「對不起……」

我搖頭道:「不要說對不起,師父沒有哪裡對不起我……一切,都是我自願的。」

「嫣兒,我忽然覺得有點冷,抱抱我好嗎?」

我忙環住他的肩膀,彼此雙手緊握,十指交纏。他的身子已經開始發涼了,氣息也漸漸微弱下去。我只覺心頭大慟,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落下。我死死咬住唇,不讓自己哽咽出聲,幾許腥甜的滋味在口中瀰漫開來。

「好多想說的話沒來得及說,好多想做的事沒來得及做……現在卻來不及了,後悔也來不及了……從前我總是瞻前顧後,怕這怕那,到底是拂了自己的心意……如果能回到從前,我一定會告訴自己,不要遮掩自己的心意,不要總想著以後,不要到死才知道後悔……很多事,錯過了便只能遺憾終身,畢竟時間不等人的……」

「嫣兒,其實我很想讓你忘記我,過往的十八年,你便當是做了一場春秋大夢,如今夢醒了,你該繼續好好地生活下去……」

「好,我答應你,我會忘記你。」

「但是……你也不要忘得太快,這樣我會難過的……你只要記得我一小段時間,一小段時間便夠了……」

「好,我答應你,只記得你小一段時間。」

「還有最後一句話……嫣兒,我愛你……如果有來生,不要再做師徒,我們做夫妻吧……」

「好,我答應你,來世……我們做夫妻。」

你說,沒有我在你身邊,縱然壽與天齊又如何,你寧願在我身旁死去,也不遠獨嘗百年孤獨。但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從今往後,再也看不見花架下那一抹閱讀品茶的身影,聽不到琴房中那一段餘音繞梁的古曲。漫長無邊的歲月,少了你的陪伴與照料,我一個人要如何熬下去?

你說,我已能獨當一面,能輔佐天子、安邦定國,縱然沒有你的指點,我一個人也可以走得很好。但你可知道,我所有的堅強、所有的力量都是因為有你。為了你,我努力扮演好丞相的角色,努力學習處理政務,我心繫天下,只是因為那也是你心中所系。你若不在,我什麼都不是,什麼都做不了。

師父,丟下我一個人先走,你真的好自私。

最後,煙花燃盡了。夢,也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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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相如此多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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