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誰念西風獨自涼(1)

45誰念西風獨自涼(1)

江南六月,梅子黃時。

滂沱大雨傾瀉了多日,直至今日方才漸漸轉停。鉛色的層雲沉甸甸地壓下來,天空一片陰霾,仿若一隻流淚的眼眸,悲傷地俯瞰人間大地。

梅雨天氣潮濕悶熱,所幸有文濤特製的藥水,師父的屍身才得以保存完好。

臨終前,他曾說他不願換壽衣,執意要穿著我給他縫製的竹色錦袍。此刻,他安詳地躺在棺槨中,與往常所見沒有任何分別。眉目溫潤如昔,面色恬靜,彷彿正在熟睡。

「師父,好好睡吧。」我握住他冰冷的手,輕聲道:「等你醒來,記得告訴我,你做了什麼夢。」

蓋棺前,我認真地審視他的臉,如墨的烏髮、溫靜的眉眼、秀挺的鼻樑、微抿的嘴唇,每一處都教我留戀不已。我想將他看清楚一點,再看清楚一點,我想將他的點點滴滴都銘於心、刻於骨。往後歲月漫漫,我怕思念如海卻終究難敵流年消磨,我怕我會將他遺忘,甚至有朝一日,我會徹底記不起他的容貌。

他讓我遺忘,我最不願的便是遺忘。

我要記住他一輩子。

六月十五,我獨自扶靈回京。

按古法說,師父乃是英年早逝,又客死異鄉,他的魂魄認不得回家的路,將會化作孤魂野鬼在外徘徊,必須由至親之人親自引魂。

一路上,我一面揮撒紙錢,一面不停地重複他的生辰八字和生平事迹。

從初入仕場的鋒芒顯露,到升任尚書的意氣風發,再到掌丞天子的鞠躬盡瘁,師父推變法,除積弊,在他任上,許國上下皆有新貌。他的一生太短太短,可他的功績卻足以彪炳史冊,光耀千秋萬世。

我不禁想,若師父不是這麼優秀,或許上天便不會嫉妒他的德才,也不會這麼早將他帶離我身邊。

師父辭世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大街小巷,舉國上下,一片哀慟。百姓總盼望著他能重歸相位,再掌變法之事。如今他英年早逝,人們紛紛深感痛心與惋惜,自發地為他哀悼。

十里長街,一片縞素。

去時同往,歸則獨歸,空嘆物是人非。

相府上下滿目凄慘的白色,因為師父不再而顯得分外空曠而冰冷。花園中,荼蘼已然開敗,落得滿地寂寥,唯有他親手種下的荷花仍舊亭亭玉立,越開越好。

我站在池邊放眼望去,視線所及,無一不是回憶——我們在花架下品茶談心,在書房**商國是,在琴室里琴瑟合奏……閉上眼,那些美好過往憶慢慢在眼前浮現。

細節豐盈而靈動,記載著滿滿的曾經。

我伸手摸了摸頭上的珠釵,寶珠瑩潤,觸手生溫,一時間,心中湧起陣陣酸澀。記得師父說過,團圓如珠,意味著白首同心,永不分離。

其實他並沒有離開我,就算只有回憶,也足夠我回味餘生了。至少,我還能抱著我們之間的回憶,一個人走下去,一個地老天荒。

管家奉上一堆帖子,道:「小姐,近幾日收到不少拜帖,基本都是想要過府弔唁老爺的官員送來的,小人已經逐一查看,這是名單,請您過目。」

我粗粗瀏覽名單,上面大多是師父的門生以及受過他提攜的官員,但也不乏平日里被他整治過的貪官污吏和針鋒相對的政敵。名單的最後一行赫然寫著「王旭堯攜子王子琪期過府憑弔」。

師父一死,我再無依靠,魑魅魍魎們迫不及待地想要來看好戲。我心中一陣冷笑,所謂冤有頭在有主,我還未去找你算賬,你倒自己搶著送上門來了。

我將名單遞還給他,道:「設靈堂吧。你儘快派人送上回帖,請各位大人明日過府憑弔。」

「小人明白。」管家恭敬答道,轉身便要離開,我將他喚住,又問:「沈洛還是沒回來嗎?」

他搖頭,道:「沈太醫不久前曾來問過,好像說是沈大人到現在為止也沒有回家。」

這便奇怪了,當時文濤說有事拜託沈洛幫忙,約莫兩三日之後才會回來。當天夜裡師父過世,我怕屍身腐壞,第二日便啟程回帝都,並留信讓他辦完事直接回帝都。這一路我們走得很慢,按理說沈洛應當比我們更早回帝都才是,他怎會遲遲未歸?

轉念一想,畢竟他傷重未愈,很難說會不會遭遇不測。我說:「派人沿途去找。」

管家道了聲是,迅速下去安排。

***

第二日,我換上一身縞素,早早便在靈堂等候。遺像是我親筆畫的,靈堂上什麼祭品都沒有,只有一壺清茶和幾策他最愛的書卷。一旁,僧人唱誦經文,為師父超渡。

晌午十分,不少官員6續過來奔喪,我不緊不慢地向來人回禮,沒有再落一滴眼淚,只是冷眼看著來來往往的人。誰人真心,誰人假意,我已無力再分辨。

世人皆有千張臉,不知這張些臉孔下面,是一顆怎樣的心?

不多久,王國師、王子琪與外戚黨的幾位首腦人物便來了。

上過香、添過紙錢后,老狐狸一臉沉痛地走到我面前,假惺惺道:「姜大人英年早逝,我等十分痛心。許國自此少了一員股肱重臣,於社稷百姓都是莫大的損失。老夫一直盼望有朝一日他能重歸朝堂,共商國是,不想他竟這樣走了。扶相,斯人已逝,還請節哀順便。」

我低頭道:「多謝國師。」

他點頭,轉身環顧四周,視線落在靈堂上,道:「姜大人身前好歹是名動天下的一代良相,這身後事辦得是否太過簡陋了些?扶相第一次遇上喪事,沒有經驗也是正常,殊不知這正是為姜大人歌功頌德、讓世人記住他的大好時機!扶相若有需要,老夫可以派人過來幫忙。」

「不勞國師費心。」我向他略一拱手,微笑道:「家師一生光風霽月、清正廉潔,他臨終前特意交代,喪事一切從簡,不哭喪,不生祭,更不得鋪張浪費。至於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家師生前不需要歌功頌德,死後更不需要。」

老狐狸的臉色微微一變,很快便轉移話題,皮笑肉不笑道:「扶相,老夫想瞻仰一下姜大人的遺容,還請扶相指引。」

他這話剛說話,一群官員蜂擁而來,七嘴八舌,紛紛要求瞻仰遺容。

直到此刻,我終於明白過來,原來說上門弔唁是假,也並非為了看我笑話,外戚黨眾人的真實目的在於驗明正身,確認師父究竟是真死還是裝死。畢竟師父不是在帝都辭世,不親眼看見屍身,他們怎麼也安不下心。

我平靜道:「各位達人的心意本相心領,師父在天有靈也會感謝各位。只不過,棺槨已蓋,再開於禮不合,恐將打擾師父安息,還望各位大人見諒!」

眾人一瞬間閉上了嘴,視線齊刷刷地落到了王國師身上。

王國師捋著鬍鬚,不冷不熱道:「怎麼會於禮不合?依照帝都風俗,前來奔喪的眾人應當依次繞過棺槨,瞻仰死者易容,表示對死者的尊敬,再請死者至親之人重新封棺,封以銀綻。扶相阻攔我等瞻仰姜大人易容,才是於禮不合。」

我輕聲笑了笑,走上兩步,附到他耳畔,用只有我倆才聽得到的聲音說:「國師說的沒錯,可惜本相才是至親,本相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家師是誰害死的,本相一清二楚,相信國師也心知肚明。本相知道國師急於驗明正身,但本相絕不會再讓你們這些魑魅魍魎打擾家師。」

老狐狸聽得氣極,面上青一陣白一陣,指節也捏得咯咯作響。只一瞬的功夫,他便恢復鎮定,眼裡浮起一抹陰鷙的笑,道:「扶相的話說得奇怪,老夫聽不明白。老夫只知道,眾位同僚為憑弔姜大人而來,扶相喪師,悲痛總是難免的,拂了同僚們的一番好意,大家也不會見怪。但今日見不到姜大人,我等絕不會輕易離開。諸位,你們說,是不是?」

「是!」「國師言之有理!」「見不到姜大人,我等絕不離開!」

附和之聲此起彼伏,眾人推搡著往前擠,很快便將師父的棺槨圍了個水泄不通。眼看場面即將失控,管家立馬召來侍衛。

刀劍有隱隱欲出之勢,內外儼然一派劍拔弩張之勢!

老虎掃一眼堂外嚴正以待的侍衛,冷聲道:「怎麼著,扶相想在尊師的靈前大開殺戒么?這會兒怎麼不怕尊師不得安息了?看來老夫要提醒扶相,這裡站著的清一色都是五品以上朝廷命官,若有任何閃失,即便你是當朝丞相,恐怕也擔當不起。」

我走到堂外,隨手拔出一柄長劍,示意侍衛退下。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我欲何為。我緩緩走回棺前,揚起手中的長劍,靈堂之內燭火搖曳,映得長劍鋒芒寒冽。

王國師面上陰晴不定,他身後的眾人齊齊倒抽一口冷氣,不由自主地倒退幾步。

劍鋒指過眼前眾人,我冷笑道:「諸位大人若是前來祭拜我師父,我自然無上歡迎,若是想來尋釁滋事,我也絕對奉陪到底。五品以上官員?你,吏部侍郎,前幾日你搬進一間大院,真是金碧輝煌,比起皇城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單靠那點俸祿你怎麼買得起?別以為試題泄露沒你的份兒,別以為你能跑得了!你,御史中丞,你縱容手下欺市霸民、強搶民女,你該當何罪!你,光祿寺卿,你流連青樓,更為娼妓一擲千金,我遲早要辦了你!還有你,王國師,你們王氏大肆兼并土地,搜刮民脂民膏,你以為皇上當真不知道么?哼,一群烏合之眾,一群貪官污吏!你們也配稱朝廷命官么?我師父在世時,沒能治得了你們,從今往後我絕不手軟!」

王國師急急打斷我,怒道:「一派胡言!你血口噴人,誣衊朝廷命官,老夫一定要上奏皇上,依律將你凌遲!」

「凌遲,凌遲算得了什麼?我告訴你們,我早已經準備好了一百口棺槨,有我一份,也有你們一份!我孑然一身,不怕死!今日誰敢動我師父,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否則,我絕不介意送他下去陪葬!」

眾人噤若寒蟬,面色皆難看到了極點。一時間,無人再敢說話,氣憤肅殺而壓抑。

恰在這時,一個清越的聲音自堂外響起,「誰說要將扶愛卿凌遲的,先來問過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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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相如此多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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