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誰念西風獨自涼(2)
恰在這時,一個清越的聲音自堂外響起,「誰說要將扶愛卿凌遲的,先來問過朕!」
眾人紛紛避讓,誠惶誠恐地拜下,山呼吾皇萬歲。裴少卿身著一襲素色便服,負手立在靈堂外,視線冷冷地掃過下跪的眾人,似是輕哼一聲。片刻后,他抬頭向我看來,鳳眸之中瞬間便浮起一抹溫柔的笑意。
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了顫,心中的怒火與戾氣盡數散去,劍尖緩緩垂下。
他緩步走到我跟前,抿唇微微一笑,復取過我手中的劍交給小喜子,問道:「出了什麼事?」
我低頭看看空蕩蕩的右手,復看看他,最終跪下叩首,沉聲道:「回皇上,方才王國師和一眾同僚執意要瞻仰家師遺容,但微臣念在棺槨早已封上,實在不願再擾家師安息,便婉言謝絕。奈何同僚們盛情難卻,這才發生了幾句爭執。」
裴少卿將我扶起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以示安慰,輕聲道:「不願便不願。放心吧,有我在這兒,沒人能逼迫你,也沒人能傷害你。」他的掌心分外溫暖,也分外溫柔,一瞬間便暖熱了我的心。我忽覺鼻子微微發澀,喉頭也跟著有些哽咽,心下的感激無法言語。
他轉過身,肅顏對堂內眾人道:「扶愛卿乃是姜譽唯一的至親,開不開棺由她說了算,她說不開那便不開。難得諸位愛卿有心,念在舊時同僚的情分前來上香祭拜,朕也深受感動。但心意到了就夠了,再勉強於死者不敬。死者已矣,且善待生者吧。」
裴少卿發話,眾人自然不敢再有異議,齊聲道:「臣謹記皇上教誨。」說完,如潮水般嘩啦啦地退了下去。
一時間,空曠的靈堂內只餘下我與裴少卿兩個人。
我將手收回袖中,扯出一個笑道:「多謝皇上為微臣解圍。」
「你我之間何必言謝?」裴少卿捻起一炷清香點燃,向著師父的遺像拜了三拜,復往火盆中添了些紙錢,「回了帝都怎麼也不派人進宮來稟一聲,這幾日我一直很擔心,怕你……」
我不禁啞然失笑,道:「怕我一時想不開自我短見?」
他點了點頭,道:「姜譽辭世的消息剛傳回帝都時,我的確有這樣過這樣的擔憂,不過方才眾臣大鬧靈堂,你的反應竟然如此強勢,我便知道我的憂慮是多餘的。」
「脾氣一上來,管不了那麼多了。皇上請放心,微臣曾立誓要繼承師父遺志,做一個為百姓稱許的良相。變法之事一日未完,師父之仇一日未報,微臣絕不會自尋短見。」
他垂眸沉默,良久之後,說:「我本想將姜譽的牌位迎上神明台,讓他受到千秋萬世的頂禮膜拜,看樣子,你也是不會願意的。」
「多謝皇上美意。只是師父曾說過,一個人能否光耀千秋,不在於他站得多高,而在於他的心有多寬廣。師父此生為國效力,勤勉不墜,其功績已足以讓百姓記住他。況且……」微頓,我抬頭看了一眼師父的遺像,苦笑道:「相府太大,微臣一個人太孤單,還是讓師父留下來陪著微臣吧。」
裴少卿微微一愣,一言不發地將我望著,深邃的鳳眸灼亮似火,其中滿是我看不懂的情緒。半晌,他搖頭笑道:「小嫣,你長大了。」
「從前的我總是習慣依賴師父,習慣他的庇佑、他的包容。如今他不在了,我不長大,又能如何?」
裴少卿執起我的手,欲將我攬進懷中,啞聲說:「不是的,你還可以依賴我,像依賴姜譽那般依賴我。」
我不動聲色地後退幾步,笑道:「蒙皇上錯愛,微臣不勝惶恐。只是微臣身為一國之相,理應為皇上分憂解難,絕不敢……」
裴少卿的身子晃了晃,伸出的手仍僵在半空中,許久才緩緩收回,「你是不敢,還是不願?」
我微微一愣,不禁想起我第一次以丞相的身份拜見他時,他曾問過是不願成家還是不願與他成家。如今再聽到類似的話,竟恍然而生隔世之感。
我低頭道:「既是不敢,也是不願。」
他的唇畔浮起一抹笑,極淺淡,卻也極苦澀,「我就知道你會拒絕我,你總是能這麼乾脆地拒絕我,不留半分餘地……小嫣,你不是想為姜譽報仇嗎?我願意做你手中的劍,只要你願意來我身邊。」
我心下暗吃一驚,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不由訥訥道:「皇上……」
「我說的話,你且仔細考慮清楚,不必著急給我答案。我知道你心裡難受,這幾日便在家好好歇息吧,待白事辦完再來上朝也不遲。」裴少卿緩緩伸出手,在我臉頰旁停了半晌,最終落到我的肩頭,輕輕地拍了拍,溫言道:「小嫣,你記住,你還有我,我會一直在你身邊。」語畢,轉身離去。
我呆立在原地,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心裡五味陳雜,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
晌午過後,弔唁的人6續離開,相府又變得冷冷清清。
入夜後,我一人獨坐在靈堂里焚燒紙錢。
出殯之期定在明天,今夜大概是我陪師父的最後一夜了,此後便真的是天人永別。
不過,我想應該不會很久。只要師父大仇得報,變法之事有所成效,我就會下去與他團聚。沒有師父的相府,不是再是我的家,沒有師父的人間,也不再值得我留戀。漫漫黃泉路,我要陪他一起走。
奈何橋上,希望他能等我一等,不要那麼快就投入輪迴。希望他能實踐臨終前的諾言,來生,不我們做師徒,做夫妻。
晚風穿堂而入,攜來些許涼意。青煙繚繞而起,熏得眼睛生疼,不知不覺地落下淚來。
我站起身,緩緩撫摸棺槨,竭力忍住哽咽的聲音,說:「師父,徒兒好想你……」
管家默默走上來,嘆息道:「小姐,哀能傷身,老爺在天之靈也不希望看到您這樣。」
我迅速抹掉淚,強自鎮定心緒,問道:「有什麼事?」
「方才江南巡撫李大人派人快馬送來奏摺,小人已經送到書房。」他奉上一本小冊,道:「今日總共收到禮金兩千五百七十二兩紋銀,這是賬簿,請您過目。」
我掃了一眼賬簿,道:「去買些米糧、衣物、藥材之類的派給貧民吧。」
管家道了聲是,又道:「沈太醫今日入宮當值,無法前來弔唁老爺,方才沈府的人來問,可否明日送老爺出殯?」
「讓她來吧。」思量一瞬,我叮囑道:「倘若沈湄再來問她兄長的事,你且告訴她,沈洛半路接到皇上的聖旨外出辦差,須得過一段時間才能回來,免得她擔心。明日我會啟奏皇上,再派東廠暗衛出去尋找。」
「明日……」管家愣了愣,道:「小姐,您不送老爺入土為安嗎?」
「我要上朝。」
「小姐……」
「還有別的事嗎?」
「沒……沒有了,小人告退。」
管家迅速離開,我站在空蕩蕩的靈堂里,眼淚再也忍不住撲簌簌地落下來。不是不想送師父最後一程,我只是害怕我自己無法承受又一次的離別,我怕我會生無可戀。
我跌坐在師父的遺像前,哭得泣不成聲。
***
第二日,九龍殿上。
殿上眾臣神色各異,紛紛對我側目而視,有人同情悲憫,有人幸災樂禍,有人冷眼旁觀,竊竊私語之聲此起彼伏。裴少卿顯然未曾料到我會來上朝,頗有些訝然地挑了下眉,道:「扶愛卿,朕不是恩准你在家休養幾日嗎?怎麼這就來上朝了?」
我走到殿中央,拜下叩首道:「微臣叩謝皇上隆恩。在先師病重直至辭世的這段時間內,微臣時常曠朝,疏於政事。皇上寬厚仁愛、體恤臣下,非但未曾與微臣計較,還贈醫賜葯,微臣深感皇上恩德,銘記於心。如今想來,更是深感不安、內心惴惴。現在先師已入土為安,微臣不敢再有所託詞。」
話音落下,身旁響起不冷不熱的一聲輕哼,在安靜的九龍殿內顯得分外扎耳,不是王國師又是誰?
裴少卿斜睨了他一眼,沉默一瞬,轉而對我道:「扶愛卿戴孝在身尚且心繫國事,朕深感欣慰,起來吧。」
「謝皇上。」我站起身,迅速入列。
今日的第一項議程是六月二十八裴少卿二十一歲壽辰,禮部尚書啟奏道:「依本朝禮制,吾皇誕辰,宜令天下諸州同慶,王公眾臣進獻賀禮,祭祖宗,奏笙樂,起歌舞,宴百官,燃煙花,普天同慶,大赦天下……」
裴少卿素來不喜奢華,對此興趣缺缺,不耐地打斷他道:「省去繁文縟節,一切從簡。」
禮部尚書猛然一噎,訕笑道:「皇上,日前燕國和遙輦國都排遣使臣送來拜帖,以期攜禮朝賀皇上壽辰,若是辦得太過簡陋,恐怕不利於揚我國威……」
「那便安排國宴宴請兩國使臣,席間的歌舞、笙樂和煙花要適宜,不必過分奢華。祭天就免了,朕自己去給列祖列宗上一炷清香便是。」
禮部在六部中一直是個無關痛癢的存在,禮部尚書好不容易逮住機會表現自己,不想卻碰了個軟釘子,登時面如菜色,尷尬地連連道是,默默退下。
「諸位愛卿還有何事啟奏?」
百官面面相覷,誰也不說話。我不失時機出列,奉上李斐送來的奏摺,道:「微臣有事要奏。」
小喜子一溜煙地跑下來將奏摺呈給裴少卿。
「今春江南大旱,微臣奉命攜南下賑災,不料卻發現了比旱災更嚴重的問題。江南乃歷來富庶,百姓本該豐衣足食。但在賑災過程中,微臣親眼見到不少農民因旱災而交不起賦稅,不得不變賣土地,淪為佃戶。即便如此,江南每年上繳朝廷的賦稅依然不夠數目,中間這筆差額究竟去了何處,微臣百思不得其解。」
裴少卿一面審閱奏摺,一面聽我陳述,眉尖漸漸擰緊,眼底怒意乍起。王國師見勢不妙,面色稍稍變了變,不動聲色地與王子琪互遞眼色。
我心中冷笑不已,師父的本意在於改革賦稅制度,減輕百姓負擔,哪裡知道竟然一石二鳥,就此捉出了國之蠹蟲。王氏兼并土地乃是人所周知,江南這件事他們鐵定脫不了干係。
我面上保持淡定,繼續道:「微臣得到皇上的許可,命江南巡撫李斐派人丈量土地,竟發現了六十五萬畝逃稅土地,佔了江南徵稅田地的三成。這些逃稅土地地籍混亂,大都不歸農民所有。」
話音落下,只聽「啪」的一聲,裴少卿猛地將奏摺甩在龍椅上,怒道:「土地乃是天下重寶,朕還沒死呢,就有人膽敢私竊土地,是想造反嗎!」
自登基以來,裴少卿還不曾如此大動肝火,連我都被他嚇了一大跳。百官噤若寒蟬齊刷刷地跪倒在地,腦袋一個壓得比一個低,恨不能直接埋進地里。
「戶部尚書!」
戶部尚書抖了抖,誠惶誠恐地爬起來,結巴道:「微微微微微臣在……」
裴少卿把奏摺扔到他面前,道:「賦稅乃是戶部所轄,光江南一地就逃稅六十五萬畝土地,全國還有二十餘府,總數該有多少!你是怎麼當差的,最好給朕解釋清楚!」
戶部尚書望了一眼奏摺,登時面如土灰腳抖糠,笏板啪啦一聲掉在地上。他又誠惶誠恐地跪下,連連叩首道:「皇皇皇上恕罪,微臣實在不知情啊,微臣、微臣立刻派人去查……」
「你查?你能查的好嗎?」裴少卿冷哼一聲,轉而對我道:「扶愛卿,此事交由你徹查,一定要把啃噬國之重寶的蠹蟲一隻不落的給朕揪出來!」
我朗聲道:「微臣領旨!」
他重重地揮袖,「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