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就是反了
明楚歷1008年,九月二十二,清晨。
這個時候,京城的宣化廣場上,審刑院、大理寺、刑部的官員們正在準備著公審的場地,一旁有人搭著高高地架子,方便京城的百姓觀摩公審程序。
錢疤臉找來的證人移交到了魏小五手上;混在百姓里的「托兒」都已就位;錢疤臉在大牢里的線人悄悄給田老大嫁出去的那個閨女送了一束她小兒子軟軟絨絨的頭髮······
鄢霽對京城所有世家、官員的動向做了最後一遍確認;蔣衍帶人在城外的無人的僻靜官道上截住了「還鄉」的安國公府的那個幕僚······
鄢皇后與淑妃促膝長談了一番,對淑妃姑父平王落難一事表達了深深的遺憾與同情。並表示了,既入後宮,一切便應以皇上為先,要記得自己是皇家人,千萬不要把個人家族的恩怨帶入後宮。最後仔細叮囑了淑妃娘娘,雖然平王府因為安國公府的彈劾而倒,但是不要因此遷怒賢妃妹妹,賢妃妹妹是極懂事的,還會如以往一樣敬重淑妃你的,如果她因為你娘家失勢對你如何,自有本宮為你做主云云;送走了淑妃,鄢皇后又分別招來兩位為太子請脈的太醫,一個埋在賢妃宮裡的眼線······
而在琉璃山上,杜嫣跟著下了床、滿滿當當擠了一屋子的人一起,排成兩列,在監工點牲口一樣的口氣中一個個走出去,開始一天的勞作。
「哎呦!」杜嫣走到監工身旁,身子忽然一斜,兩手胡亂一抓,跌在監工身上。
「啊,對不起,頭暈,沒站穩。差爺······」杜嫣趕快扶著額頭站起來,連聲賠不是。
「快點,別磨蹭!」
「是是是······」
最後一個人出來,監工「咔嚓」一聲鎖上門,「走!」
幾隊人走遠,沒人發現,一隻猴子從一邊的草叢裡竄出來,拾起路邊丟下的一塊小半個手掌大小半乾的泥胚,泥胚里印著幾把鑰匙的輪廓。猴子機警地左右轉轉頭,低頭看看毛茸茸的爪子里握著的泥胚,尾巴一揚,跑了。
弔橋顫巍巍地晃著,杜嫣腳步靈巧,面色嚴肅,聲音低沉。
「諸位,記得,六天以後起事。這六天以內,你們什麼也不用做,明哲保身。起事的時候我會現身,女裝,你們聽好我的口令。你們的目標口號是,第一為慘死的弟兄們復仇,第二為自己殺出一條活路。」
「大哥,你和小猴子,帶著其他人砸門。營區的勞役,全部放出來,一個不能少。」
「二斧哥,要配合好馬老三。起事從你們最先開始,一定要煽動起大家的情緒,注意自己的安全!」
「呂衛算盤,你們兩個準備放火,」杜嫣一頓,咬了咬嘴唇又道,「煽動大家一起,務必讓營區變成一片火海!之後帶著大家,一起衝下去。」
「大哥二斧,到時候場面定然混亂至極,你們兩個一定要控制住。大哥,你要夠穩,千萬莫讓自己亂了陣腳。二哥,拿出你的猛勁兒,必須鎮住場面。懂么?」
「算盤猴子呂衛,跟好大哥二哥,不要走散。注意協助大哥二哥控制大家情緒。如果起事的時候咱們不能掌握主動,之後更難收攏隊伍。一旦十萬苦役不能凝聚在一起,便只有死路一條,明白么?」
「明白。」大刀緊緊攥住石頭一樣的拳頭。
「殺他個王八羔子!」
「杜微,咱們這,是不是······造反啊?」
杜嫣深吸一口氣,瞳孔里映出弔橋下翻滾的雲霧,眼睛里似乎也有如墨般漆黑的暗流涌動。
「不,」杜嫣深吸一口氣,慢道,「不是造反,而是,起義。」
天不給我活路,我便闖出一條活路。
若是只有手握權柄才能保得他們這些無權無勢的人活命,她便奪了權勢又如何!
承認吧,杜嫣,她默道,你也是個有野心的人。比之鄢霽,比之金昱,比之京城裡一干門閥世家王公貴族,你也不過如此而已。
鄢霽,既然你要把京城攪得天翻地覆,那麼我再助你一把,或者借你之風,把這天下,也攪得天翻地覆,如何?
註定我不能平安順遂地生活,那麼,這一場博弈,就這樣開始吧。
午夜時分,淺淺淡淡的輕紗一樣的雲彩飄過,悄然遮住了一輪月亮。
營舍里呼嚕聲震天響,杜嫣等人卻豎著耳朵仔細聽著,直到——
「唧唧。」
「咔嚓。」
「吱吱。」
淺淡的月光從門外灑進來,映出一個長長的瘦小影子,揚著長長的尾巴,懷裡抱著一團東西。
月光一瞬間照亮杜嫣眼底,好像出鞘的利刃的鋒芒一閃,璀璨明亮。
「大哥,記得,按計劃行事。」
大刀面色沉肅,點點頭,囑咐道:「你多加小心。」
「嗯。」杜嫣點點頭,鄭重道,「咱們,都會活著下山!」
杜嫣說完,身子靈巧地一翻,輕巧地落地,輕輕的,只帶起一絲淡淡的風聲,又被震天的呼嚕聲掩蓋。
「走了。」杜嫣輕道,跨出房門,「咔嚓」一聲,再次把銅鎖落上。
門扉再次合上,關住一室月光。
「杜微走了?」算盤勾頭朝關上的房門看了又看,喃喃道,「大家一起這樣跑出去不成么?」
二斧一巴掌拍在他頭上,粗聲道:「你說的簡單!杜微是去對面那個山頭,又不是下山!一層層守衛,你跑的下山?」
「誰知道······」
「睡吧,」大刀打斷兩人竊竊的低語,「我相信他,按他說的做,這幾天,必須養足精神。」
······
大刀等人要養足精神,可是琉璃山上的其他人,卻都要睡不著了。
杜嫣壓彎身子,躲開幾個巡營的監工,一路跑到弔橋邊。
「大猴子,來,我抱著你過橋。」
「吱吱唧唧。」大猴子一扭小猴頭,丟下懷裡白紗長裙,蹭的一下攀上鐵鏈,對著杜嫣呲牙咧嘴地得意地叫了幾聲。
杜嫣一噎,揉揉鼻子。好吧,她忘了大猴子是猴子了。
杜嫣拾起白裙,「走吧。」
九月二十三,丑時。
夜裡山風微涼,兩輪月亮被輕雲朦朦朧朧地掩蓋,散出微弱的、迷濛的一團團淡淡的光暈。火把高照,噼里啪啦的火星子接二連三地爆出來,瞬間竄起一尺來高的火星。火光照得人人臉上通紅一片,豆大的汗珠順著衣襟流淌。
夜間上工的勞役們揮汗如雨地勞作,叮叮咣咣的敲擊聲、黑呦黑喲的號子聲,監工們時不時的呼喝聲交匯在一起,令寂靜的深山深夜像通紅的火把火光一樣喧鬧。
忽然,一陣從第二主峰方向吹來的清涼的山風盪開,輕悠悠的山風裡隱隱約約夾雜了一道飄飄悠悠的聲音,凄涼婉轉的女聲在一群男人們粗濁的聲音里顯得異常詭異。
「白華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遠,俾我獨兮······」
聲音淡淡地飄進耳朵,只能零零散散地聽懂幾個音節。但年輕女子的聲音凄婉哀怨,悠長森冷,似乎滿是不盡的不必言說的哀愁。有人的手一頓,耳朵動了動。
「英英白雲,露彼菅茅,天步艱難,之子不猶······」
淡淡地凄婉的女聲順著冰涼的山風迴旋著繼續斷斷續續地飄來,一字一音皆是上古的音韻,只覺得好像上古老巫喃喃低吟的咒語。
「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嘯歌傷懷,念彼碩人······」
凄涼的音調揚起,下沉,揚起,拉長,旋轉,飄起,似乎有無限嘆息,令人瞬間好像心臟被揪了一下,毛骨悚然,不由狠狠打了個冷顫。勞役們手上的動作漸慢漸停,呼和聲也小了許多。工地上一靜,詭異的女聲愈發清晰:
「樵彼桑薪,昂烘於煁,維彼碩人,實勞我心······」
詭異的聲音在山間回蕩,山谷里的裊裊的迴音更令聲音疊盪了幾重。迴音四起,一層一層,彷彿四面八方有無數女鬼一起應和著低低吟唱。
森涼的山風從耳邊擦過,輕輕地,盪起呼呼的飄搖的聲音······
「鼓鍾於宮,聲聞於外,念子懆懆,視我邁邁······」
小河裡的水嘩嘩地流淌,女鬼一樣幽怨凄長的聲音卻像冰涼的冷水,一寸寸盤繞著滑上心頭,滲進心底。似乎聲聲字字泣著冰冷的淚水,一滴滴滾落,匯成小河,嘩嘩地流淌······
「有鶖在梁,有鶴在林,維彼碩人,實勞我心······」
女鬼的聲音又低沉了下來,好像每個字都溢滿唇齒,悠悠地在心間嘴邊打著轉兒飄蕩。空寂的大山裡山風嗚嗚地迴旋著,顯得聲音越發飄渺,不似人聲。
「鴛鴦在梁,戢其左翼,之子無良,二三其德······」
然而緊接著,和著呼嘯的山風,女鬼的聲音又是一揚。
凄厲!好似泣血的控訴;
尖銳!好像要劃破漆黑的天幕。
四面八方的烏雀驚起,撲啦啦地,滿山陰森凄暗的樹影搖動,宛若一片鬼影。
已經有人嚇得腿腳發顫,瑟瑟發抖,顧不得不許私自交頭接耳的禁令,三五人聚在一處相互壯膽。監工們向著人多的地方聚攏,握握手上的鞭子,警惕地四下扭頭張望——
他們也是凡人。
「有扁斯石,履之卑兮,之子之遠,俾我疧兮······」
女鬼還在唱著,念著。最後一個字「兮」字被拉的無限的長,好像來自上古的吟唱。輕飄飄的好像蛛絲,隨著微微盪開的涼風飄搖顫動,一根根輕薄卻繁密地織起,蕩漾在暗色蒼蒼的大山上。
人人身上滲起一層寒意,時間無限地被放慢,那長長的一個音節,好似永遠不會停止,輕飄飄地蕩漾著,好像拂過耳邊的風也是女鬼吐出的蛛絲,靜悄悄地盤繞······
「有,有鬼,鬧鬼啦!——」
琉璃山鬧鬼了,琉璃山真的鬧鬼了!
從九月二十三日起,每天入夜之後,琉璃山第二主峰上都會響起鬼魂的吟唱。
第一天是個幽怨凄涼的女聲,一遍遍唱著一首上古的詩,好似是女子思念遠行的丈夫。據讀過書的人說,那首詩叫《白華》;
第二天卻是個男聲,聲音嗚咽低沉,隱隱含著悲憤。念的詩很短,一遍一遍反覆地念著,也讓人聽清了個大概:
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營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獨為匪民。
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棧之車,行彼周道。
第三天還是個男聲,卻顯得蒼老疲憊。音韻古老,似乎字字泣血。詩很長,隱隱約約只聽清了幾句:
「······
民之罔極,職涼善背。
為民不利,如雲不克。
民之回遹,職競用力。
民之未戾,職盜為寇
······」
有人說,這首詩,出自《桑柔》。那幾句話的意思是·······;
第四天,第四天監工們也怕了,紛紛將此異象上報。同時夜間把所有苦役統統關進了營舍,清點人員。並組織人手,五人一隊,高高地舉著熊熊燃燒的火把,搜山。
但是饒是如此,第四天,依舊擋不住詭異的聲音傳來。這次換成了個不辨男女的調皮的童聲。伴著山林嘩啦啦的林濤聲,桀桀的森然的笑聲回蕩在山裡,飄進每一座營舍,盪進每個人耳朵:
「奪泥燕口,剝鐵針頭,刮金佛面細搜求,無中覓有。鵪鶉嗉里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虧老先生下手。」
「呵呵呵呵······」滲人的笑聲在山谷里來回飄蕩,好像有一個面色慘白嘴唇血紅的小鬼,張著血盆大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在眼前不懷好意地大笑。
而更恐怖的是,搜山的監工們這才發現,那一遍遍不斷回蕩的詭異的歌聲、笑聲,好像並不是從第二主峰上傳出來的,而是······
從琉璃峽墨雲翻湧的谷底下,飄上來的······
······
恐怖的氣氛在琉璃山十萬苦役與幾百名監工之中蔓延開來,哪怕是禁令與鞭刑也不能再抵擋人們的恐懼心理。甚至於許多監工也私下裡與勞役們一起竊語,希望能找到點膽氣。
然而交流的後果是,無數人證實他們最近確實親眼見到了鬼魂,各種各樣猙獰可怖的厲鬼。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幾乎人人身邊都有熟悉的人見到了厲鬼······
氣氛已經緊張到了一個瀕臨崩潰的地步,各種各樣的流言傳開,人心惶惶。有人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個說法,琉璃山下,有八萬燒死苦役的冤魂······
第五日夜裡,依舊有女鬼的聲音響起,這次,女鬼把一腔一字咬得極清,聲音清亮圓潤。女鬼在唱歌,歌聲宛轉悠揚,彌盪在山間,宛如仙樂,令人如痴如醉。
但是沒人真的沉醉,正是如此才更令人驚恐。如果是男人的聲音還能解釋為有苦役裝神弄鬼,但是琉璃山十一年前便封山,荒山野嶺,哪裡來的女人?何況這樣動聽的歌聲,哪裡是尋常人唱的出來的?
而更可怕的是,女鬼唱的詞不是別的,就是琉璃山八萬苦役冤死之事。長長的一首歌,從修建重霄宮起,曆數官吏們如何剋扣糧餉,如何偷工減料,之後如何火燒琉璃山;八萬苦役慘死,魂魄到閻羅殿,卻說命數不在生死簿,八萬冤魂無處歸,飄來盪去······
唱著唱著,女鬼的音調一轉,又變成了摔死在琉璃峽的短命鬼······
短命鬼的唱完了,聲音一變,又成了修築宮殿的累死鬼······
從天黑到天明,女鬼把死在琉璃山上的十幾萬苦役唱了一遍,燒死的、餓死的、累死的、打死的、摔死的、病死的、砸死的、自殺的······唱家中老母妻兒,唱故鄉桑梓田壟,唱奸臣當道,唱貪官枉法,唱朝廷無道,唱人命微賤······
女鬼靜靜地唱著,悠長婉轉的聲音卻令每個苦役潸然淚下。這一晚,沒有人睡得著,個個都屏息凝神地聽著窗外飄來的微弱的動聽的歌聲,眼睛里閃著渾濁的淚光。如果有人睡著了,立即會被同伴腿醒——呼嚕聲太大,聽不到仙姑的歌聲了。
一連數日,勞役們道路以目,各個營區的苦役,都在用自己的方法,無聲地相互傳遞著消息。
第六日,營造官從山下請來了一位雲遊至此的道長。
據說這位道長還曾在京城的歸塵觀里修行過。
道長七八天前雲遊到了柏渠府,會捉鬼,會解掛,身邊跟著個小童,那小童生得一雙天眼,看的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道長法力高深,城裡劉大財主家後院枯井裡那隻百年的怨鬼都被道長捉出來了!
道長很負責,很專業。聽說了事情的嚴重性后,表示事關重大,他要先沐浴齋戒一天。於是算好了良辰吉時,在第六天半晚時分,道長拿著羅盤符紙桃木劍等物什在一隊禁衛軍的護送下上山了。
道長上山的時候,杜嫣已經換上了一身白裙。裙子很白,按照她的要求,半絲雜色花紋也沒有。裙擺很長,嚴嚴實實地遮住了雙腳。袖子很大,微風吹盪起輕紗,飄渺的當真似個狐仙。杜嫣低頭看了又看,終於點了點頭,坐在大石頭上,扯開緊束著的頭髮。
杜嫣用手指一縷一縷慢慢梳理著烏髮,腦海中一遍一遍過濾著行動的每一個過程、細節。應該沒有紕漏了,她想。
杜嫣嘴裡還嚼著一根草根,雖然味道很怪異,但是治嗓子有奇效。連著整晚整晚地唱歌,若不是找到了這種葯,她的嗓子早就毀了。
媽媽以歌妓成名,因而也曾想讓她走歌妓這一條路,對她歌唱這一方面親自教導,但她似乎在舞蹈上更有天賦,所以最後還是選擇了舞妓這一條路。紅袖樓的眾多姑娘,甚至包括陳秀兒,都不知道,她的歌聲並不遜色於舞蹈,只是她後來與媽媽商量,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她便專攻舞蹈,從未在人前開口唱過曲子。
大猴子吱吱唧唧地攀著樹枝跳下來,兩隻手上上下下地比劃著。
杜嫣點點頭,摸摸大猴子腦袋,嘴角一勾,笑道:「很好。那這邊,就交給你了。」
太陽漸漸西斜,道長擺好了桌案。
雖然眾人很奇怪道長為什麼不趁中午陽氣最盛的時候做法,但是道長說入夜了才是吉時,因為冤魂太多、怨氣太大,午時雖然容易做法,卻不易將厲鬼以往打盡,一旦有漏網之魚逃入深山,再想收服就難啦。所以不如趁在夜間,等厲鬼凝結成形,雖耗心力術法,卻可一勞永逸,不會再有厲鬼為禍······
義正詞嚴的一番話從一臉老實像的道長嘴裡說出來,頓時叫一眾人連連點頭,感激不已。
夜色漸深,漆黑的天幕上烏雲瀰漫,不見星光。天上兩團微微發亮的朦朧的雲影,模模糊糊的,更添了幾分陰森的味道。
入了秋,天氣轉涼,琉璃峽里雲霧愈濃,黑壓壓的一團團霧氣彌似乎漫上了弔橋。以致站在山上,竟看不到橋央中的木板,好像被暗黑的雲霧吞噬了似的。呼嘯的冷風刮過,秋風颯颯,如同怨鬼幽幽地低低嗚咽啜泣。烏鐵的鎖鏈顫動,偶爾反射過山上的火把光芒,弔橋忽隱忽現,更覺毛骨悚然。
道長做法的桌案正對著第二主峰。面前就是兩座忽隱忽現、顫顫巍巍的弔橋。兩張收魂的黃幡立在案前,身後是一百禁衛軍、三百監工和五百由道長親自挑選的精壯的苦役大漢——道長說,需要精壯男子的陽氣,壓住鬼魂的陰氣。
八百人靠著山石站著,一雙雙眼睛緊緊盯住施法的道長。
「呔!」只見道長手執三尺桃木寶劍,雙目緊閉念念有詞地誦完咒語,突然一聲暴喝,雙目大睜,木劍一揮,案上符水飛灑,一張黃紙飛落。道長揮劍一劈,「嚓」地一聲,黃紙裂作兩片飄下,紅彤彤的火光下,隱約可以看見紙上顯出一隻死狀可怖小鬼······
眾人面露驚色,未來得及歡呼,卻見道長面色一變,飛快地揮舞起木劍。黃色符紙連連飛起,顯出各種血紅的猙獰厲鬼,竟是劈也劈不及!
道長眉頭一皺,飛快地揮動木劍,落地的黃紙捲成一團風旋,道長一聲大喝,黃紙揚起。
單手拔開一隻白瓷細頸小瓶的紅塞子,對口一倒,「噗」地一聲,道長自口中竟噴出五尺多長的熊熊火焰,烈焰呼呼地燃燒,將黃紙包卷。呼啦啦地,黃紙沾上火星,立即劇烈地燃燒起來,片刻,紛紛落為灰燼,輕飄飄地飄下······
有監工長舒了一口氣,爆發出一陣叫好聲。道長卻面色大變,道袍大袖一揮,厲聲喝止,眼睛緊緊盯住弔橋······
眾人不明所以,順著道長的目光看去——
只見顫巍巍輕輕擺動的鐵鏈上,不知何時,攀上了一隻潔白纖細的手臂,翻滾的墨色雲霧之間,一抹白色的鬼影若隱若現······
呼嘯冷冽的山風吹過,如同怨鬼嗚咽。
又一隻手臂攀上橋板,女鬼從漆黑的雲霧裡一點點爬上懸空的弔橋。紅彤彤明亮的火光照得鐵鏈上泛著詭異的色彩,女鬼伏在橋板上,一點點爬起來,烏黑的頭髮似乎與黑夜墨雲融為一體,偶爾一抬頭,臉色卻比一身白衣更加慘白······
有膽小的監工被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人群里登時起了一片混亂。沒人注意到,一根結實的繩子悄然被丟下深淵。
女鬼一點點爬起來,張開雙臂。輕飄飄的衣裙被吹起,寬大的袖子迎風飄蕩,手上挽著長長的白紗,白紗很長,垂進漆黑的雲霧裡,看不到頭。
女鬼靜靜地站在橋上,山風吹得一頭烏髮揚起,弔橋輕輕地晃著,女鬼卻站得極穩,長長的裙擺垂下,不見雙腳,如同飄在橋上一般。
女鬼微微低著頭,小口輕啟,出口的卻是個低沉的男聲。
山裡無比靜寂,女鬼低沉幽咽的聲音順著低低嗚咽的山風傳來:
「碎骨屍骸已葬······」
女鬼腰身後仰,長長的烏髮垂到了橋面上。
女鬼輕輕悠悠地轉了個圈,衣裙層層盪起,白紗揚飄揚,一圈圈旋轉盤繞著升騰上半空;
「孤魂多少凄涼······」
女鬼飄渺的聲音拖得很長,發顫,像盤桓起的白紗一樣,盤桓在山間。
凄涼的聲音,似是有魔力一般,令人忍不住從心底也跟著升起一陣悲慟;
「賢妻日夜做新裳······」
月亮完全沒入厚厚的、濃密的雲層,天地間一片暗沉。女鬼聲音一低,似乎能擰出萬千淚水般——
「今日回歸無望!」
嗚嗚的山風應和著泣血的歌聲,長長的白紗落下,火把的火光似乎也一暗;
女鬼在跳舞。
在顫顫巍巍的弔橋上跳舞。
在從來沒有人敢在天黑之後踩上去的危險的弔橋上跳舞!
女鬼身姿輕靈,宛如浮蕩在弔橋上一般,晃蕩的弔橋似乎不能影響她分毫。
潔白的裙擺飄蕩,長長的白紗在身前、在身側、在半空中揮舞出飽滿多變的弧度。墨發飛揚,黑與白,在蕭森的暗夜裡綻放出肅沉的凄美。
「宴飲遊船畫舫······」
女鬼聲音陡變,成了尖利控訴的女聲。
凄厲的聲音瞬間劃破沉沉的森然迷霧——
「吱——」
緊接著立即一道凄厲詭異的長長的尖叫響起!
好像瞬間點燃了引線,四面八方登時響起無數獼猴的尖嘯——
「唧唧——」
「吱吱——」
「唧——」
「唧唧吱吱——」
「吱——」
「吱——」
······
此起彼伏的尖嘯聲頓時響徹山林!
一片混亂!
千萬隻猴子突然暴動,座座山峰上似有鬼影森森。無數猴子尖叫著在山林間上躥下跳,影影幢幢。繁茂的樹木枝葉呼啦啦地作響,如浪濤滾滾,充斥耳際。
「是皆食我糧桑!」
女鬼緊接著發出第二聲泣血的控訴!
聲音更加尖銳,甚至剎那間壓過了漫山遍野的猴子的尖嘯和嘩啦啦的林濤!
似乎能劃破耳膜喉嚨,已非人聲!
令眾人頓覺一身血液也跟著激蕩!
「此時必要你來嘗······」
女鬼聲音卻又一低沉,陰森裡帶著沙啞。好像十八層地獄里爬出的厲鬼,低著頭,翻著眼,眼睛迸出仇恨的血光,眼神里幽光一閃,穿過層層人群,直射向監造官,發出的最惡毒的詛咒——
「粉、骨、燒、身、何、狀······」
好像遠古的咒語,每個音都被無限地拉長,每個字都像浸透了血淚,被萬千白骨碾壓,沉甸甸地凝結,沉重的似乎抬不起、分不開······
監造官嘴唇烏青,腿腳不受控制地發抖。只覺得渾身汗毛林立,層層冷汗一層層澆頭衣裳。
之前的內幕,他多少耳聞一些,不然也不會著急著找道士收鬼。只是,這,這······
監造官屏氣聽著女鬼好像沒有窮盡的詛咒,竟忘了呼吸。突然身子一軟,臉色煞白地昏死過去······
四面的山峰上,此起彼伏的獼猴叫聲尖利,林濤樹影,更像是萬千厲鬼遊盪,亮出陰森森的爪牙······
「鬼啊!」
「惡鬼來了!」
「惡鬼復仇了!」
「救命啊!」
「不是我!」
······
無論是監工還是勞役,甚至是禁衛軍,沒有人再這樣的情況下還能保持鎮靜,頓時四散奔逃。
「兄弟們——」
女鬼不跳舞了,靜靜地站在橋上,弔橋顫巍巍地顫著,女鬼的裙擺頭髮也隨著山風飄揚,輕飄飄地好像手挽的白紗一樣,沒有一絲分量。
女鬼再次開口,聲音成了個少女的聲音,清澈動人:
「兄弟們,我們死得冤啊——」
少女的聲音迴響在山谷里,空靈飄渺。迴音一重重盪開:
冤啊,冤啊,冤啊······
「兄弟們,替我們報仇——」
「報仇······」
「報仇······」
少女的聲音里透著無助,透著哀求,甚至能從聲音里聽見眼底泛出的晶瑩的淚光;
「兄弟們,我們死得慘啊——」
「慘啊······」
「慘啊······」
「慘啊······」
「救命啊!」
「不要找我啊!」
······
眾人亂成一團,四散奔逃。
「格老子!躥什麼!奶奶的不是沖咱們來的!都跑什麼!」猛然間人群中響起一聲暴喝,只見二斧雙目暴瞪,眼若銅鈴,腳踏巨石,兩手揪住兩個奔逃的苦役,「沒聽見么!冤死的弟兄們顯靈,叫咱們替他們報仇!都跑什麼!」
二斧一嗓子鎮住不少人,有膽大的看向女鬼。
只見女鬼靜靜地站著,衣袂飄搖,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一雙明亮的眼睛里隱隱有淚光閃動,凄婉無助。
越來越多的人小心地回過頭,小心翼翼地打量著。
道長突然手指一掐,桃木劍一揮,變色道:「不好!」
眾人頓時大驚,道長大喝一聲:「竟是奸臣當道!怨氣衝天!」
道長說著再次揮起桃木劍,大袖一甩,一手揚起符水。符水飛濺,滴落在案前的招魂幡上,一道道水痕淌下,只見招魂幡上竟漸漸顯出字跡來:
一張幡上寫道——
「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
另一張幡上則是——
「蕩平中土,剪除貪吏」。
道長朗聲將兩句話念了出來,大聲呼道:「天降神諭!官逼民反!」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女鬼緊接著跟著大喊。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二斧隨之大喝,「兄弟們,殺他娘的!為慘死的十幾萬兄弟們報仇啊!」
陰風森森,女鬼漸漸地向後飄去,淺淺淡淡的聲音好像在哼著一首悠揚的童謠,卻又透著凄婉哀傷,縈繞在山間:
「長陰嶺前知世郎,純著紅羅綢背襠。
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盪。
譬如琉璃死,斬頭何所傷······」
「譬如琉璃死,斬頭何所傷······」
迴音彌散在山間,頓時激起一眾苦役的共鳴。
「兄弟們!等死,死國可乎!」有人高呼。
「反了!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弟兄們!殺啊!」
「殺出一條血路!」
······
滔天的怒火終於被完全點燃,二斧率先一個箭步上前,撲倒一個拔刀的禁衛軍。搶過他挎刀,大喝一聲,雙手握刀狠狠一劈,頓時熱血飛濺一臉。
緊接著道長扔下礙事的道袍,揮起桃木劍刺向撲向二斧的禁衛軍。
頓時喊殺聲一片,火把噼里啪啦地燃燒著,在石壁上投下一片混亂的陰影。
五百苦役登時從任人奴役的奴隸化作反抗的猛虎,與禁衛軍和監工們廝打起來。
不同於苦役們的滿腔沸血與仇恨,監工與禁衛軍早已被女鬼嚇破了膽子,四散奔逃。偶有幾個揮著挎刀或鞭子想要制止苦役暴動的,如何敵得過幾乎瘋狂的苦役?
喊殺聲不絕於耳,苦役們在這一時刻爆發出了他們血液里、人類最原始的野性。鮮血、廝殺,也許只有這些,才能安撫被壓抑奴役多時的苦役們心底的暴躁!
戰爭的殘酷性在這一時刻,初見端倪。
這裡的暴亂尚未平息,營地里異變又起!
只見火光突起,大片營舍起火。不多時,滔天的火光耀亮了半邊天空!
「砰!」
「砰!」
「砰!」
「啪!」
又是幾聲巨響,工地上突然響起巨大的爆炸聲。似乎一下子點燃了所有用來劈山炸石的火藥,只見重霄宮主殿那華麗的屋頂在一片火浪中被高高地掀起,木屑瓦礫四濺,雨點一般砸向四周,噼里啪啦、轟隆呼隆、咣當哐鏘······
雜亂的聲音響徹天際!
「弟兄們!沖啊!」
大刀一聲高喝,大規模的暴動終於開始!
無數從營舍里跑出來的苦役們燒了營舍、炸了宮殿、殺了監工。像從籠子里放出來的猛獸,揮舞著木棍、榔頭,咆哮著向山下衝去······
而山下駐守的五百禁衛軍,此時僅剩下四百人。
二斧與大刀在山腰匯合的時候,禁衛軍還在驚恐地來回奔走,完全不知山上為何突然爆炸起火。
長官緊急召集一隊人馬上山巡視,方出營門,正迎上手握挎刀、殺的兩眼通紅的二斧帶領的五百苦役。
雙方即刻戰作一團!
······
這一夜,註定會被歷史銘記。
明楚歷1008年,九月二十九日。
當計時的沙漏,滴完屬於九月二十八日的最後一粒沙子,月亮從烏雲后無聲無息地飄出來,明楚萬千人的命運,在這一刻,被悄然改寫。
史官們將這一夜的動蕩稱為「琉璃山之變」。而對它的定性,也是千百年來一直爭論不休的問題之一。
有人說,這是一場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因為起義之初,它有著一切農民起義所共有的特徵:起因是第一次琉璃山八萬苦役慘死,及二次重建苦役徭役過重,生存受到威脅;爆發快、聲勢大;對貪官污吏深惡痛絕;前期輿論宣傳假託鬼神,凝聚反抗力量;有眾多為農民階級爭取權利的訴求······
但是反駁的人同樣很多,更多人則認為這是寧末連環政變中的一環,是政治鬥爭,是未來的幾位大帝間的博弈,理由同樣很充分。
但是無論後人如何評價,杜嫣此時褪下一身白裙,換上輕便的黑衣。漆黑的眼眸里映著熊熊烈火,抬頭望向對面火光衝天的山峰。星月暗淡,耀眼的大火如同血色鮮紅,照亮半邊天空。
夜風吹起髮絲,杜嫣眼底映著紅彤彤的烈火紅光,一抹狠厲之色一閃而過。
她,杜嫣,現在,就是反了!
明楚歷1008年,九月二十三。
十萬憤怒的苦役,對上四百驚慌的禁衛軍,結果是顯而易見的。
真正的戰鬥並未持續多久,反而是苦役們對營地的打砸搶燒,對俘虜的禁衛軍與監工們的泄憤性質的虐殺,耗去了更多時間。
當杜嫣與大猴子趕下山的時候,只見到禁衛軍營地早已化為一片火海。幾十座營帳,有的已化作一堆堆黑乎乎的灰燼,只剩幾根帶著火星的焦黑的木頭,七零八落地耷拉著,偶爾嘣出幾縷黑煙;有的還在燃燒,周圍圍著興奮的苦役,紅彤彤的火光下,人人衣衫襤褸,一個個宛如難民,皮膚或是黝黑或是蠟黃。火光映在眾人臉上、身上,忽明忽暗,歡呼、瘋狂,好像慶祝在原始的篝火盛宴。
夜色蒼茫。
星辰暗淡。
火焰衝天。
一路上,杜嫣看到了鮮血、斷肢、屍體、灰燼;
看到了有苦役揮舞著火把喊叫著狂奔;
看到了又苦役又哭又笑,幾個人抱作一團;
也看到了有人迷茫,不知所措;
更看到了幾十個受盡奴役欺凌的苦役圍在一起,對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或是遍體鱗傷氣息奄奄、或是抱頭求饒的監工或者禁衛軍,謾罵著拳打腳踢,竭力發泄著胸腔里積澱已久的憤懣痛恨······
雜亂的聲音響徹琉璃山,山上的風聲似乎更緊了些,猴子的叫聲雖然稀疏了許多,卻依舊顯得山上一片混亂。不平靜,這註定是個不平靜的夜晚。
一道年邁疲弱的求饒聲飄進耳朵,似乎已是垂死之人無意識的哀告。杜嫣腳步一頓,聞聲望去,只見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下,又是一伙人圍在一起,黑壓壓的一片。瘋狂的謾罵聲、拳打腳踢聲隨著火光起伏。
杜嫣眼光微沉,邁出的腳步又是一停。她低頭,草鞋底下踩著染著暗紅血跡的焦黑的灰燼。深吸一口氣,嗅到鼻翼間充斥的焦糊的煙味與山林的樹木清香,兩種極端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此時竟顯得無比應景。
心底一嘆,杜嫣向那群人深深地望了一眼,眼底暗光一閃,加快腳步,向人最多的地方走去。
杜嫣走近人最多的地方,烏壓壓的人群不知疊了幾層。人貼人,擠也擠不進去。杜嫣無奈,連喊幾聲,卻立即被嘈雜的吵鬧聲淹沒。
杜嫣嘴角向下一撇,無奈地長呼出一口氣,一手叉腰,一手一勾朝大猴子比了個手勢。大猴子立即會意,噌地一下,藉助杜嫣胳膊,跳到杜嫣肩上——
「吱——」
猴子尖銳高亢的叫聲瞬間刺向耳膜,嗡嗡的哄亂里如此突兀。頓時令人想起山上萬千鬼魂——
頓時人人驚恐地向杜嫣處看來,更有人尖叫著欲奔逃,唰啦一下杜嫣身前就清出一片空地······
人群中間的大刀等人也向這邊看來,沒了層層人影的阻礙,小猴子一眼看到了杜嫣,肩頭的大猴子。
「大猴子!」小猴子眼睛一亮,彎下腰張開手。
「唧唧!」
大猴子歡快地回應一聲,噌地一下又從杜嫣肩頭躍下,幾步撲進小猴子懷裡,「吱吱唧唧,唧唧吱吱······」
大猴子所過之處,人人避讓。於是這條道徹底通了······
很好,很省事。杜嫣心道。
「大哥二哥。」杜嫣眼角微微一彎,輕喊一聲,抬步向幾人走去。
一塊巨大的石頭前,大刀,二斧,呂衛,算盤,抱著大猴子的小猴子,脫了道袍的馬老三,扶著呂衛淚光盈盈的啞小姐,握著書生名證的馬丫頭,都齊了。
「杜微!」二斧見了杜嫣大聲招呼道。他滿身血污,手上提著兩把軍刀,一開口,鼻側幾滴未乾的鮮血順著淌下,他鼻子一動,抬手用袖子胡亂一抹了事。
「杜微······」大刀上前,面色嚴肅。
杜嫣點點頭,表示她明白。接著一步跳上石頭,雙手虛壓,朗聲道:「大家靜靜!」
「大家靜靜,」她聲音微沉,大聲道,「首先,要恭喜兄弟們!咱們自由了!從今往後,再無人欺我打我殺我!從今往後,我們的性命,只屬於我們自己!」
未待人群歡呼,她話鋒一轉,接著道:「但是,弟兄們,舉起咱們的左手,捋起袖子,看看是什麼。」
「是烙印!」杜嫣聲音一重,「做過重霄宮苦役的烙印!帶著這個,不論咱們走到哪裡,只要捲起袖子,別人就知道,咱們是從琉璃山逃出去的苦役!是反賊!人人得而誅之!朝廷會發海捕文書,會重金懸賞咱們的腦袋!兄弟們,你們願意像老鼠一樣,提心弔膽、躲躲藏藏地窩囊一輩子嗎!」
如當頭澆下的一盆冷水,瞬間熄滅多數人一時的衝動,眾人面面相覷。
「那麼,咱們只有三條路可以走。」
杜嫣又道:
「第一,投案!往南走不到一天的路程,就是柏渠府。現在投案,告訴那些官吏們,你們是被脅迫造反的。不過就是被再押送回琉璃山,繼續修建重霄宮罷了。但是!弟兄們,你們願意再為喝咱們血、吃咱們肉的王公貴族們修築宮殿么!願意再過之前挨打挨罵、性命低賤如草芥的日子么!願意像之前慘死的弟兄們一樣,化作無名怨鬼一縷么!告訴我,你們願意么!」
杜嫣的聲音一聲重過一聲,清朗的聲音傳入每個人耳朵,山裡回蕩起一圈圈迴音。
「不願意!」
「不願意!」
無數人跟著回應道,杜嫣點點頭,接著道,「還有第二條路。自斷左臂,隱姓埋名,浪跡天涯。大家願意么?」
人群一片嘩然。有誰會願意如此自殘呢?
「很好!」杜嫣眼睛亮光一閃,面色一肅,大聲揮拳喊道,「沒有人願意!憑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咱們就低人一等,憑什麼咱們就要任人奴役!咱們為什麼就不能有地、有田、有老婆有孩子,不能老婆孩子熱炕頭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弟兄們,咱們有的不過是一條命,早晚一死!敢不敢豁出這條命,為咱們自己,殺出一條活路!斬貪官!殺污吏!分田地!同民權!弟兄們,敢不敢!」
杜嫣的話極具煽動性,瞬間再次將十萬苦役的憤怒、迷茫、恐懼等諸多情緒悉數化作反抗的動力,擰做一股繩——
「反了!」
「殺出條血路!」
······
「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
「蕩平中土,剪除貪吏!」
人群里有人大聲喊出天降的神諭,頓時激起眾人共憤,紛紛跟著喊起來。十萬人一同吶喊,宛如天邊接連滾落的悶雷,一聲聲砸下,轟出萬丈豪情!
「好!」杜嫣大喝,一手接過二斧扔上來的軍刀,「劈啦」一聲斬斷石頭邊一根碗口粗的竹子,朗聲道,「蒼天不仁,朝廷無道!吾等何忍!今日便斬木為兵,揭竿而起,蕩平中土!為吾等人,闖出一條活路!還我明楚,一個朗朗乾坤!」
「還我明楚,朗朗乾坤!」
「還我明楚,朗朗乾坤!」
······
黑夜沉沉,火光耀動,十萬苦役登時一同呼喝,浪濤般此起彼伏,驚天動地。
杜嫣反手虛壓,呼聲稍弱。杜嫣又道:「兄弟們,咱們享福的日子在後頭。現在,咱們即將面臨禁衛軍第八衛駐柏渠府兩萬禁軍、央中軍駐柏渠府防禦營一萬衛兵的聯合絞殺。最晚明早,這三萬朝廷軍隊,將完全集結完畢!但是兄弟們,咱們有十萬人,會怕他區區三萬人么!兄弟們,告訴我,咱們能坐以待斃嗎!」
「不怕!」
「殺出去!」
「殺出去!」
「好!說的對!」杜嫣接道,「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咱們必須殺出去!咱們必須爭分奪秒,掌握主動!現在聽我號令,立即重編隊伍,備戰!」
「各營區,起事頭領,暫封諸位為將軍,上前議事!」杜嫣隨即大聲發令道:「其餘眾人,聽令列隊!原先伍長什長,聽令!」
「命爾等皆暫為伍長,一刻鐘之內,就近召足五人,列隊!爭執鬥毆者,撤職!未召足者,伍長撤職、什長待定!」
十萬人頓時亂糟糟吵成一片,杜嫣靜靜地看著,等著。影子紛亂斑駁,火堆噼里啪啦燃燒著。
很亂,卻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略有些粗濁的呼吸和心跳聲。
好像是一場魔鬼的盛會,她想。
直到將近兩刻鐘后,吵鬧聲才逐漸平息。杜嫣心底嘆息一聲,卻也明知這樣的臨時組織起來的、連雜牌軍也算不上的苦役隊伍,無論如何也不能同神天中禁這樣正規軍的素質比較,儘管如今這些正規軍大多是酒囊飯袋,只剩一副花架子擺設。算了,慢慢來吧。
杜嫣心底想著,眼底暗光一閃而過,繼續發令道:
「原隊率者、什長者,聽令!」
「暫命爾等為隊率,將五十人!一刻鐘,列隊!」
這次更慢,兩刻鐘后,基本歸整完畢。
「斬一人、二人者,出列!」
呼啦啦有四百多人站出來,杜嫣用眼睛大約一掃,喝道:
「命爾等暫為屯長,將二百人。一刻鐘,列隊!」
「斬三人、四人者,出列!」
又站出來七八十人。
「爾等暫為軍侯,將五屯!」
「斬四人之上者,出列!爾等暫為校尉,各將兩千人!」
接著沒有停頓,杜嫣又道:「以上軍職,皆為暫定。日後另論軍功行賞!現在,諸校尉、軍侯,聽令!半個時辰之內,編整各自隊伍。不足員者,稍後報知於我。未入編者,」杜嫣抬手向南一指,高聲道,「去南邊集合,稍後再行安置!現在開始,編隊!」
杜嫣說完跳下石頭,目光從大刀等人與走來的六個其他營區帶頭起事的苦役臉上掃過,微微點點頭,輕喘一口氣,道:「大家跟我這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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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首《白華》,我書上的解釋與網路版不一樣。我書上說是女子思念遠方服役的丈夫,網上說周幽王申后被廢自傷,書是中華書局的,應該不是盜版,也許是我記錯了?可能吧,別在意哈。第二首出自《小雅·魚藻之什》,應該爭議不大。第三首出自《詩經·大雅·盪之什》,我承認斷章取義了。
第四首元曲,《醉太平》。
第五首容與原創,《西江月》。
最後,隋·王薄,《無向遼東浪死歌》,說隋煬帝征高麗的事兒,有改動。原文如下:
長白山前知世郎,純著紅羅綿背襠。
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盪。
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