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山坡上一片小樹林里,漆樹、青岡、樺木等諸多高大的喬木交雜,茂密的枝葉將淺淡朦朧的月光分割得支離破碎。涼風吹過,頭頂的枝葉颯颯作響,吹散烈火炙烤的燥熱。
杜嫣停下腳步,轉身,借著微弱的月光,仔細打量著每個人的臉色。
大刀面色凝重,眉頭緊鎖;
二斧滿面紅光,興奮地臉色發亮;
啞小姐止住了哭泣,被呂衛用未曾受傷的手臂半摟著,兩隻手還緊緊握著呂衛的另一隻手;
呂衛認真地盯著杜嫣,一副她說什麼就是什麼的模樣;
小猴子摸著大猴子的頭,不知道他倆溝通了什麼,小猴子似乎有些悶悶不樂;
算盤面色茫然,目光在杜嫣和其他人身上游移不定;
馬老三拉著馬丫頭,馬丫頭緊緊抿著嘴,潑辣爽利的姑娘一向神采飛揚的眼睛里也染上了哀傷與,仇恨······
杜嫣又看向其他六位苦役,高低胖瘦各不相同,臉上神采各異。有的帶著探究打量,有的一臉兇狠面相,有的渾濁的眼裡眼神獃滯······
杜嫣一一掃過,心底大約有了估量。
「我叫杜微,啟京人,原先樂籍出身。」杜嫣倚著一棵漆樹,開口道,「諸位弟兄面生,互相認識一下吧。」
「鄙人姓姜,打鐵的出身,都叫我鐵匠。」
「洒家姓阮,在家排行老二。」
······
幾個人各自介紹完畢,杜嫣點點頭,眼睛一掃道:「今日我等共舉義旗,便是把各自的命都綁在了一起,日後同患難,共富貴······」杜嫣一頓,抬眼忽然輕笑,「有沒有不願意的?」
杜嫣在淺笑,嘴角微微牽起,眼底卻劃過一縷寒光。必定要都願意呀,如果想活著的話······
「廢話少說,」一個長臉的人不耐煩道,「咱們都是帶頭的,被朝廷抓住了都逃不過一個死!哪裡有願不願意!」
杜嫣聞言深深地看他一眼,只見他赤著上半身,露出精實的肌肉。肩上一道猙獰的刀傷似乎是方止住血,滿是暗紅的血渣。這個人叫趙渙,隨父母從北方逃來的,原本是採石營區的人。
杜嫣眼神一閃,看著他,贊同道:「對,趙兄弟說得對。咱們起頭的,若是落在朝廷手裡,必定要做造反謀逆之大罪、千刀萬剮的。所以,諸位,咱們沒有退路,只有一條道,大家擰在一起,殺到底!不說有不盡的榮華富貴,便日後封王拜將也不是不可能。歸順投降,就是死路一條!」
「好了,廢話也不多說。」杜嫣一挺,站直,「還是我剛才說的,咱們馬上要面對三萬朝廷正規軍的絞殺。咱們必須掌握主動,搶得先機!諸位可有什麼想法?」
「他奶奶的,杜微,費這功夫幹什麼!」二斧嚷道,「咱們十萬人,殺他娘的!」
杜嫣失笑,偏頭反問道:「二斧,咱們這十萬是吃不飽的苦役,一半兒人都餓得皮包骨頭。那是朝廷養了多少年的正規軍。你的意思是咱們這些人拿著石頭木棍,和弓弩刀戟、甲盾齊備的正規軍肉搏?便是咱們拿人命去填,險勝了,又如何應對源源不斷的朝廷援軍?甚至還有天策神策這樣專攻作戰的軍隊?」
二斧一窒,悶聲道:「娘希匹,照你這麼說,不還是死路一條?」
杜嫣眼睛一彎,含笑道:「二斧,當日你說過,只要我能給你一個答案,你就聽我的。」
「是,老子說過!」
「所以我現在把大家都活著帶下山了。」
二斧又被一噎。
「所以你以後都要聽我的。」杜嫣接著說,聲音一肅,「第一件就是給我收起你的毛躁暴脾氣!別天天想著什麼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咱們是在打仗,不是打架!戰略、戰術、軍隊素質、後勤補給、情報分析、部門協調,甚至任何一個細節都有可能決定戰爭的成敗!昔日冰月夫人能不損一兵一卒攻破依海,能以三千黑甲衛剿滅十萬諸侯聯軍;中山王林曦能用一千親衛起事,數月攻下帝都;景裕皇后更是從來兵不血刃!咱們現在十萬義軍,用得好能打下萬里江山,用的不好,不過是十天之內再添十萬野魂!······」
「莫非這些日子鬧鬼的事情,是杜兄弟一手策劃?」
忽然插話有人插話,杜嫣眸色一深,看去。是營造的營區帶頭起事的人,麵皮微白。他眼睛停在大猴子身上,感覺杜嫣向他看來,轉過目光,微微頷首。他身材也算高大,肌肉結實,說話卻有些鄉下耕讀的教書先生的斯文氣。
「是,」杜嫣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認道,「沈兄弟好眼力。杜某出身樂籍,自小便練嗓子,這幾日的怨鬼,正是杜某所扮。」
沈賜聞言正色,向杜嫣深深一揖,道:「杜兄實乃人中龍鳳也,沈某不才,願追隨杜兄麾下,以效犬馬之勞。」
杜嫣眼睛微眯,上前扶起沈賜,笑道:「大家共舉義旗,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見外?」
「難道,這,是你裝的鬼?」光頭的阮二瞪圓了眼睛,驚異道。
「正是。若非如此,如何能令十萬弟兄同時起事?如何能一舉突破層層防線?咱們又如何,能下山呢?」杜嫣反問。
幾個不知情的其他營區起事頭領頓時議論紛紛,唏噓不已。
「好了。」杜嫣擺手打斷他們的議論,沉聲道,「所以,請大家相信杜某。杜某有本事讓我十萬苦役幾乎未損一員殺下琉璃山,就有本事帶著大家突破朝廷層層圍剿,殺進帝都。也有本事給諸位一個錦繡前程,只要諸位相信杜某,可否?」
眾人面面相覷,終於姜鐵匠帶頭上前一步,道:「杜兄弟說吧,我姓姜的聽你的!」
一人站了出來,其他人也紛紛響應。
杜嫣一笑,點頭道:「杜某便先謝過諸位的信任了。時間緊迫,不啰嗦。諸位便暫任將軍,各統兵一萬,待這幾日之後,再按軍功調整,可有異議?」
眾人搖搖頭,紛紛道沒有異議。
「很好,」杜嫣道,「接下來說說今後如何作戰。現在咱們有兩條路,第一南下,」杜嫣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下一劃,眾人圍觀上來。
「南下,這裡是柏渠府,江南十三重城之一,有江南最大的糧倉。但是,守備也很嚴密。三萬正規軍,代價太大。咱們現在與柏渠府對上,無異於以卵擊石。」
「第二,西進。」杜嫣拿著樹枝又是一劃,「咱們現在在平南西路東南,北邊東邊全是山。如果往西走,大概過兩三座山,就是平南西路的地界,坂成縣、莂縣、卆州,都不是什麼重要的城池,守備不嚴,卻也是產糧的地方,府庫充裕。
而且最重要的是,一旦咱們進入平南西路,便不是平南東路的轄區。柏渠府屬於平南東路,柏渠府的駐軍若要跨路追剿咱們,必須先上報本路安撫使與節度使,兩地安撫使互通文書、各自奏報中書省,並由兩路節度使准批、奏報樞密院,同時禁中兩軍地方駐軍各自派專使入京奏報各軍最高長官;得中書省批文下達兩路安撫使處、樞密院批文下達兩路節度使處、各軍調令下達駐軍最高長官處,安撫使向沿途各州縣下通告,方可跨路調兵。這一套程序走下來,不快於朝廷從平江防線上調過來神策天策兩軍。這樣,咱們就有了足夠的時間招兵買馬、壯大聲勢。
至於平南西路,也只有北邊的丹陽府駐軍頗多。哪怕立即調兵,少說也要十五天,足夠咱們休整了,屆時咱們以逸待勞,不怕不勝。」
這話杜嫣只說了一半,沒說的一半是,她隱約記得,平南東西兩路的兩位安撫使,好像一個是北派金家的人,一個是南派方家的人。嚴格說來,琉璃山屬於柏渠府所轄,柏渠府屬於平南東路所轄。琉璃山苦役造反,是算作在平南東路起事的,問起責來該算在平南東路的官員身上。所以,平南西路的安撫使,或許巴不得她能把事情鬧得大一點,藉機狠狠踩北派一腳······
杜嫣再次慶幸感謝鄢霽對她的栽培與器重,如果不是當初鄢霽把調查重霄宮貪墨一案之事大半交給她處理,她不會把琉璃山與周邊州縣的事情調查的這麼詳細。如今,全是救命的消息啊!
「杜兄弟的意思是西進?」阮二突然驚呼道。
「對。」
「不行不行!」阮二連連搖頭,「我從前是本地的獵戶,這三座山,能過人的幾條道極窄極險,咱們十萬人,根本翻不去!」
「我什麼時候說要翻山了?」
杜嫣微笑,眾人一愣,迷茫。
「這幾座山裡,應該有一條打通的隧道。當年第一次修建重霄宮的時候,從朝廷運來的糧餉、金銀、名貴木料珠寶,全部是從隧道里運到坂成縣,再流入黑市倒賣。想來現在,那條隧道不會被徹底封住。」杜嫣看向小猴子,問道,「小猴子,交給你了。我可以提供一個大致的方向,你能帶著大傢伙兒和猴子,找到隧道入口么?」
「吱吱,唧唧。」
事情比杜嫣想象的更順利。
不多時大猴子蹦回來,手舞足蹈地比劃了一陣,小猴子點點頭,對杜嫣道:「大猴子說,山裡的猴子知道這條隧道。」
眾人眼睛一亮,杜嫣一拍手,「好!」
接著對眾人道,「半個時辰也到了,前面應該清點完了。各位將軍且自去點兵。」
「大刀二斧馬老三,你們三個也做將軍,各將兵一萬,」杜嫣又道,「呂衛算盤,你們兩個去南邊,先看著諸位將軍手下兵員是否足夠,不足的安排南邊的人補上。校尉軍侯應該還缺了一些,想來這會兒前邊也該冒出來幾個能主事的人,照著諸位將軍和大家的意見,授予軍侯校尉之職。再和小猴子一起,你們做校尉,在剩下的一萬多人里各自分三千人。小猴子,你主要挑善於挖地開山的,算盤主要挑精於計算的,呂衛挑識字的。剩下的都跟著我。」
杜嫣沉吟一聲,抬頭問道:「暫且這樣安排,可有意見?」
雜耍團出身的都搖搖頭,卻是有兩三個苦役張張嘴想說什麼。
「時間緊迫,到了平南西路再調整。」但杜嫣似乎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立即接著道,「諸位既然沒有意見,就這麼定了。等咱們攻下個縣城,先填飽肚子,再按正規軍隊建制重新編隊!」聲音里有不可違拗的意味,硬生生把幾個人口邊的話憋了回去。
······
山上火勢漸弱,漆黑的天幕隱隱泛出了一抹青藍色。前面山坡上傳來一陣陣呼喊吆喝的聲音,頭頂的樹葉颯颯地輕輕作響,一鬧一靜,當真是兩種極端至極的聲響。
馬丫頭手裡還攥著書生的名證,望著馬老三等人離去的方向。
杜嫣走到馬丫頭身邊,伸出手想安慰她,卻突然想起自己還是男子裝扮。縮回手,輕聲道:「馬丫頭,書生在天之靈,不會願意你這樣的······」
「我知道。」馬丫頭抬起沾著塵土的袖子抹一把臉,仰起頭。
杜嫣清楚地看見她嘴角被咬出一塊污血。
「我要帶兵!」馬丫頭定定地看著杜嫣,眸光里有不必明說的決心。
杜嫣一愣,隨即搖搖頭,否決道:「不行,你並非琉璃山出來的苦役,半路插進來,本就不易融入苦役的圈子。又是女子,更難以服眾······」
「我從兵卒做起,」馬丫頭盯著杜嫣,恨恨道,「我必要手刃那些狗官!」
杜嫣眼光一閃,只怕馬家兄妹對朝廷的恨,不止書生一樁啊。
杜嫣心底想著,卻還是搖搖頭,解釋道:「既是兵卒,便要與眾人同吃同睡,你該如何?沒有為了一個女兵另設營舍的道理,也不可能為了你打亂軍隊建制。」
「我······」
「不必說了,」杜嫣擺手道,「不必一定帶兵當兵才能報仇。咱們今後是義軍,是一個軍隊,需要各種人才。像呂衛,手臂傷得厲害,只怕不能上戰場了,我打算叫他和啞小姐做書記官的工作;算盤暈血,善於計算,以後大軍的度支事宜,我就要交給他;小猴子會挖地道,那麼以後的工兵營,自然得歸他。你不如留心,好好看一看,哪裡需要你。我真心不建議你上戰場,女子氣力天生不如男子,你年紀不小,並非如冰月夫人、晗微公主等人自幼練武,筋骨早已僵硬。哪怕再練,也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到了戰場上,沒人會因為你是個姑娘讓你一招半式。」
「可是我······」
馬丫頭猶不死心,杜嫣一嘆,只好讓步,道:「這樣,你先跟著你哥和我看看。等攻下縣城,軍隊重編的時候,再告訴我你的決定,行么?」
馬丫頭嘴唇一動,最終點點頭,「一言為定。」
「好,」杜嫣輕輕點點頭,「一言為定。」
「啊啊啊,嗚啊······」啞小姐走過來,面色有些蒼白,咿咿呀呀地對杜嫣比劃著。
「你在問我,可不可以不要造反?」
「啊。」啞小姐盯著杜嫣的嘴唇口型,使勁兒點點頭。
杜嫣搖搖頭,對視上啞小姐純凈的眼睛,慢慢道:「不可以。」她放慢語速,好讓啞小姐看清她說的每一個字,「你說的不錯,打仗,會讓很多人死,這是一條不歸之路。但是,從咱們被抓進琉璃山開始,便已沒了活路。不反抗,只能等死。現在,那些苦役們,可以歸順朝廷,可以各自奔逃,可以把烙印用新的傷疤掩飾,也許朝廷不會有功夫一一抓捕十萬苦役。但是咱們不行,咱們起事之人,朝廷必然不會放過。殺一儆百,抓大放小,向來是那些人處理暴亂慣用的手法。所以咱們不能退,只能把十萬苦役與咱們綁在一起,把他們一同逼上絕路。不能向朝廷妥協,唯有讓朝廷,向我們妥協,甚至於,反了朝廷。哪怕這一條路,屍橫遍野、生靈塗炭,攪得天下天翻地覆,咱們也必須走下去。不然,咱們就是死路一條。」
啞小姐一驚,不覺踉蹌地後退一步。
杜嫣無聲地一笑,深深看她一眼,望著東南方微微發亮的天際。隱約可見天邊一顆啟明星,微弱的星光閃動。
不造反?呵,投降么?那是找死啊······
她杜嫣沒有什麼大義,不會想什麼為萬千受苦百姓討公道、尋出路。人人都有各自的命運,有自己為自己命運做主的權力,她無權干涉他人的命運。
如今因朝廷南渡,江南人口激增,南寧土地問題越發尖銳敏感。產生大量的流民、破產農民。
而兩次北征,加上諸多工事動土、朝廷冗官冗爵冗兵等一些列弊政造成的龐大的費用開支,攤到百姓身上便是層層重稅。而寧朝又有諸多免稅政策,如兵戶不納稅,功名在身不納稅,女戶、孤幼戶不納稅等等等等。以致尋常家庭的賦稅越攤越多,甚至有人為了避稅,做出了男丁尚在卻以內子立戶,這樣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但是縱然有大量流民、破產農民、有無數窮苦百姓不假,卻也有許多富農、中產市民、有無數平靜幸福的小家庭。
她把戰火燃起,會令貧苦的百姓得到財富、土地,也會令無數平靜幸福的小家庭捲入無妄之災,妻離子散,流離失所。她會把現有的一切秩序悉數打亂,讓社會各個階層重新洗牌。勝了,她就是領導千萬貧苦百姓反抗壓迫的偉人;敗了,她就是犯上作亂的反賊罪人,是陷明楚於動蕩戰亂的野心家、陰謀家,亂臣賊子。
但是哪個是她的本意呢?她只想自己不再受人掌控奴役,只想自己能堂堂正正地像個人一樣活著。只是幾經波折,卻仍躲不過。那麼,既然天不給她活路,天不讓她平安,她又何必守著她的那些原則底線?
「臉面?廉恥?自尊?能當飯吃嗎?有用嗎?能讓那些公子少爺們捧你嗎?能讓你紅嗎?不能。只能讓你放不下身段,討爺們厭煩,只能讓你覺得自己低賤骯髒,平添愁苦。那你還要那些沒用的玩意兒幹什麼?」
媽媽的話再次浮蕩在耳邊。是的,廉恥,道義,良心,都沒用。景裕皇后說過,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她要活著,就要通行證吧。高尚,已經成為杜嫣的墓志銘了。活著的,是卑鄙的杜微。
她不是聖人,只是一個想活下去的人。為此掀起戰火,腳下屍骨成山,又如何?
天色微亮,暗藍的天空色澤純凈深邃,蒼茫的大山暗影沉沉,好像一隻盤卧著假寐的雄獅,沉靜,卻威嚴,不容侵犯。
杜嫣望去,這深沉的暗影里,埋葬的有十萬苦役的冤魂,有跌得粉身碎骨的書生陸玉,有禁衛軍,有朝廷的官員,有監工,有那個滿口方言、總喜歡四處認孫子的老監工——沒有他,杜嫣或許已經死了。
哪個說好人就有好報的?陸玉把名證讓給馬丫頭,令馬丫頭躲過被抓做營妓官奴的厄運,自己卻摔下峽谷屍骨無存;老監工救她杜嫣一命,她卻發動十萬苦役起事,於是老監工定然已是死在瘋狂的苦役手中,暴屍荒野。而她,礙於立場,也只能漠視。
所以啊,呵呵,她還是收起她的良心原則吧。像鄢霽金昱一樣,去他的良心道德,心中只有利弊與取捨,理智到極點,涼薄到極點。或許,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她就是這樣的命而已,躲不了,逃不掉。
迴旋的山風嗚嗚咽咽,樹葉颯颯輕響,好像一首凄涼的輓歌。微弱的晨曦下,樹影輕輕地搖晃,好像幽冥界輕飄飄遊弋的森森鬼影。
歷史的洪流裹挾著泥沙滾滾滔滔地奔涌,無數人被卷進,命運無可抗拒地就此改變。無論善惡,無論長幼,無論貧富······
歷史太過厚重,無暇度量一個平常的靈魂,哪怕他也曾有過鮮活的生命,獨有的經歷,有人情冷暖,喜怒哀樂。千百年後的史書,對於那個和藹的老監工的描述,也不過與其他監工一起,用「惡吏」二字,一帶而過。
······
歷史時時刻刻都給過每個人同樣的時機,然而命運卻未曾給每個人相同的經歷與能力。有人脫穎而出,站在時代的浪頭博弈,一決雌雄;有人卻註定被湮沒,構成史書中一個個冰冷的數字——
說好聽了,這是為歷史社會的進步而犧牲的千千萬萬人中的一員;
說難聽了,這就是階級社會的野蠻性與殘酷性,像是自然中優勝劣汰一樣的,直白簡單卻有效的叢林法則。
明楚歷1008年,九月二十九日。
當第一縷金黃燦爛的陽光刺破濃厚的雲層,一瀉千里,向著明楚大陸拋灑而下之時:
琉璃山十萬苦役終於編整完畢,隨著杜嫣一聲令下,齊齊向深山裡進發;
央中軍駐丹陽府防禦營里的杭離以身作則,洪亮爽朗的聲音迴響在微涼的空氣里,帶著一眾兵士晨起操練;
京城朝堂內外風起雲湧,鄢霽輕輕吹滅書案上的油燈,慢條斯理地將手邊一摞摞紙頁仔細歸整、分類、焚燒;
杜家的諸位少爺們整理好一天的公務,方方結束了每天例行的家庭會議;
金昱,金昱小公子是難得的還在大睡的人,因為昨晚與一眾禁衛軍軍官們鬧得太晚了,今日天微亮的時候方才回府補覺。
······
這些已經踏入、或是正在踏入權力巔峰的人們,有那個不是走一步看三步、時時刻刻踩在在刀尖上的呢?
不過說來,或許,大概,可能,還真的有。
燦爛的晨曦衝破雲層,在碧藍澄澈的海面上一瀉萬頃,天地間自有一股恢弘的氣勢。金紅的朝霞明媚瑰麗,映一輪紅日從海天相接之處緩緩浮出。
啟京向東千裡外的碼頭,一艘中等型號的雙層大船緩緩靠近。甲板上響起一個年輕姑娘清脆飛揚的聲音:
「哎呀!終於靠近陸地了!
哦!
我親愛的土地!
啊!
我愛你!
啊!
啊!
我愛死你啦!
啊!
啊!
啊!
我愛死愛死、愛死你啦!」
一個長著一頭栗色的波浪卷頭髮的年輕姑娘站在甲板上,面向隱約可見的淺淺的海平線,迎著海風,張開雙臂,動情地呼喚。微咸卻清涼的海風吹起她及腰的長發,寬大的衣袖也向後飛起,微微仰著頭,整個人就像隨時要飛起來一樣。
這姑娘約有十四五歲,五官精緻,笑容明媚。只是一身打扮卻十分奇怪,裡頭一件淺黃色襦裙,外面竟披著一件廣袖的淡紫色深衣。腰間系的卻是胡人的綴滿彩石貝殼的腰帶,還挎著一把小巧精緻的彎刀。淺黃的裙子下,腳上蹬著鬼戎人騎馬的長靴。栗色的的頭髮一半散著,一半卻似胡人少女一樣編成幾十個小辮子。許是睡得不老實,此時一頭小辮子顯得毛絨絨、亂糟糟的。
船艙里突然響起追逐的聲音。
「小雅,聽娘親的話,快來點眼藥水。」
這個聲音很溫柔,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女子高鼻樑,深眼窩,眼睛烏黑。穿著一身水紅色的裙子,頭髮挽起,簪著一支精緻的步搖,隨著步子輕輕晃動。美麗優雅,渾身透著股說不出的、彷彿沉澱了千百年的古老氏族的韻味。
「嘻嘻,不,我不點,不點不點就不點。」
這個聲音很調皮,是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兒。女孩兒梳著丫髻,鼻子像她娘親,一雙眼睛竟是湛藍色,比清晨的藍天還要乾淨透亮。
「小雅——」溫柔的聲音微沉,似乎有點生氣。
「哎呀!嘻嘻!」小女孩驚呼一聲,蹦蹦跳跳地躲到奇異打扮的那姑娘身後,探出半個小腦袋,對追著她的女子笑嘻嘻道,「哎呀呀,娘親生氣了耶!好可怕好可怕!」
說著可怕,小姑娘卻沒有半點害怕的樣子,抱著奇異打扮的姑娘的腰,求救道:「小姨小姨,緊急呼救緊急呼救!頂住火力,向你開炮!哦,啊,掛了。給木,歐文兒!(game,over!)噻呦吶啦的撒!」
小姑娘說完白眼兒一翻,蹦著身子往後仰,令被抱著的女子站得不穩,跟著一晃一晃。
「誒,小雅,你站好,我暈,我暈!······」奇異打扮的姑娘一手拉著小姑娘,一手扶著額頭,連連喊暈。
二十多歲的女子看見表妹一身奇怪的打扮,又是扶額一嘆。上前把掛在表妹身上的小女兒拉下來,擺弄著她奇怪地翻立著的領子,不由嗔道:「還不快不去把你這一身換了,你看看你,穿成什麼樣子了!」
那姑娘低頭一看,似乎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眉毛一挑,把腰間的腰帶一翻,露出內側精緻的刺繡,問道:「那這樣呢?嗯?」
妘詞有種這個妹妹沒救了的感覺,不得不耐心補充道:「把彎刀去掉,鞋子換成布鞋,深衣脫了,冷的話可以罩一件半臂或者褙子,懂么?」
雲詩懂了,感情是看不上她的民族風呀。雲詩又把腰帶反過來,寶石在晨曦下顯得閃亮璀璨。
雲詩胸脯一挺,展示著她胸前掛著的同樣綴滿寶石的珠鏈,驕傲道:「姐,這叫混搭,是時尚!是我明楚與鬼戎相親相愛,相互融合,取長補短共同發展的表現!這是風靡咱平朔、萬千少女最鍾愛的裝扮,你懂么?你奧特(out)啦!······」
「我不懂!」妘詞咬牙,一字一頓,截住雲詩的話,「我只知道,你如果敢穿著這一身上岸,南寧的人就敢把你當成鬼戎人燒死!」
雲詩扁扁嘴,不滿地嘟囔道:「為什麼呀?鬼戎人又怎麼啦?我娘是鬼戎人,外公舅舅表哥表姐都是鬼戎人,平朔的鬼戎人多了去了!鬼戎人也有好人壞人呀,我不信明楚人都是好人!不說別的,就說老北巷的托娜阿嬸,做的奶酥可好吃了。那次我錢袋被偷了,還是托娜阿嬸和阿伯幫我搶回來的呢!哦,還有,那個可惡的小偷,就是個明楚人!······」
「行了行了,」妘詞不耐煩地打斷,果斷給出兩個選擇,「你換不換?不換就回平朔去,找你的托娜阿嬸吃奶酥!」
雲詩一噎,一臉不服氣地撇著嘴。
「嘻嘻,小姨,你躺槍啦!吧唧夠!」笑嘻嘻的聲音插進來,妘雅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還有你!」妘詞低頭看著懷裡不老實的女兒,頭疼道,「哪裡又學的那麼多新詞兒!」
小姑娘明亮清澈的湛藍色大眼睛一閃,顯得十分無辜。小指頭一指雲詩,仰著頭理直氣壯地回答道:「小姨教我的!」
妘詞妘雅母女倆都看向雲詩,雲詩的表情頓時顯得很冤枉,舉著手指,抬眼環顧平靜浩大的海面,沒找到罪魁禍首,最終往北邊一指:「我爹教我的!」
妘詞:「······」
好吧,妘詞表示對平朔的那位不靠譜的小舅舅妘闐公子深度無奈,果斷結束這樣沒營養的話題,「好了好了,船馬上就要靠岸了。雲詩,回去把衣服換了,把你頭髮染黑夾直,好好梳起來。舅舅給你配的染髮劑還有吧?」
雲詩剛想說忘帶染髮劑了,就聽見妘詞接著道:「沒關係,我那裡還剩的多。」
「······」雲詩一噎,她的大波浪栗色頭髮啊,她不要啊······
雲詩糾結著,忽然眼珠一轉,一亮,把滿頭小辮子和海藻般蓬軟順滑的髮絲一甩,笑嘻嘻道:「姐姐,我還想起個事兒,夾發板沒電了耶。你看反正人家一看,頭髮捲成那個樣子,肯定不是純種的明楚人······」染了頭髮也不成呀。
但是她話沒說完,就聽見妘詞溫柔里略帶著得意的聲音響起:「沒關係,」妘詞說著拉起袖子,晃晃手腕,「舅舅把鐲子給我了,你隨時可以找我充電······」
「嘻嘻······」
妘詞懷裡不老實的雪團兒一樣的小姑娘沒笑完,只覺得腰間一緊,就被溫柔的娘親抱了起來。
「小雅聽話,跟娘親去把眼睛染了······」
「不要,娘親,疼······」小姑娘軟軟糯糯的聲音在撒嬌。
「別怕,沒關係,一下就好了。很快的,聽話······」
「嗚嗚,不要啦······」撒嬌沒用,撒潑打滾加眼淚。
「聽話,娘親已經染過了,不疼的。」
·····
妘笙的獨生女兒妘詞,二十四歲,生父至今未明;
妘闐的獨生女兒雲詩,十五歲,生母乃鬼戎七大族之一的粟末部公主。粟末部是鬼戎七族裡對明楚最為親善的一族,所建立的三個國家,普遍對明楚子民比較寬容。當年平朔妘氏公子妘闐與粟末部公主的結合,一度在明楚平江南北掀起一陣政治風雲。
妘詞的獨生女兒妘雅,六歲,生父同樣是個混血兒。因為混血,從小既被鬼戎人當明楚人欺凌,又被明楚人當鬼戎人仇視,便一路逃到平朔,後來進了流雲城,被妘氏人收養。
依著妘氏的傳統,女兒到了十四歲以後,是要離開平朔,在外歷練的。只是如今特殊,明楚與鬼戎的矛盾複雜尖銳,只說江北鬼戎七族,對明楚人的態度就各不相同。而鬼戎七部十六國間,關係亦是錯綜複雜。戰爭、屠殺、政變,都如家常便飯一般,亂作一團。
這樣的情況下,妘笙妘闐姐弟兩個,無論如何也不放心讓混血的妘詞獨自在外歷練的。於是這樣一拖,就拖到了妘詞成親生女,拖到了雲詩長大成人,拖到江北······江北還是亂糟糟的一團。
妘笙妘闐一合計,乾脆就讓這姐妹倆直接南下,走海路到南寧。明楚人,對平朔妘氏,到底還有不一樣的感情的。何況,也要讓兩個從小在明楚鬼戎一家親的流雲城長大的平朔新一代繼承人莫忘了,她們的根,還是明楚。姐弟倆再一合計,出去一趟不容易,乾脆把小不點兒妘雅也一併帶去,感受真正明楚的氣息吧。
於是乎,平朔妘氏的三位小姐,帶著三百冰衛,從海路南下,直奔南寧。
只是南北封鎖太過嚴密,無所不能的穿越者妘闐公子李中校也不知道,此時的南寧,也不如他印象里的那樣太平。更不會知道,兩位平朔的少小姐,會給南寧即將亂作一團的渾水,攪進去什麼樣的顏色。以致多少年後,平朔少小姐此行,成為包括同心時代妘婧兄妹南下之後,再一次被史官記入帝王本紀、大書特書的一次歷練之行。而此行的主角之一,他那明媚燦爛的寶貝女兒,也因此行,徹底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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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引用的東西有點多哈,所以這一章補了四百多字。
至於標題問題,因為存稿里都是三千來字一章,分好的。現在萬更,就是把幾章合併在一起了,我也不知道用哪個標題了,所以乾脆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