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回府
顧相檀跨前一步,說道:「步軍教頭毛其昂、弓軍副教頭馮秉,南營指揮使連自野……」他一下子說了七八個人名,「為人皆業業矜矜,驍勇善戰,堪當大任。」
宗政帝一怔,禁軍營中兵卒何止千百,皇上哪可能一一記住,顧相檀提議的這些人於他完全是雲里霧裡,尋不到邊際。
他不由朝一旁的兵部尚書看去,兵部尚書雙股一緊,雖也是一知半解,但他知道若是此刻不給些回應,怕是臨末倒霉的還是自己,而且就以上幾個他所熟識的人來看,的確大多是些小嘍啰,無黨無派,哪邊都不靠。
於是思忖過後,對皇上點了點頭。
宗政帝心裡微松,勾唇笑道:「靈佛有心,竟是對京中布防瞭若指掌。」
顧相檀道:「多虧得太子,他想涉獵兵書,古文典籍又太過枯燥,於是太傅提議從京中布防而起,我自和他一道,這才對禁軍官職了解了些皮毛,不過卻發現營中兵士大多落拓不羈,不愛守那些世俗教條,當值期間常常便不知去向,而以上所言的這幾人皆是一日三卯從未落下的,雖說將士需勇猛果敢為上,但無規矩不成方圓,軍令如山,若是身為一卒,連軍令都不曉得要守,再如何身手了得,又有何用。」
這一番話說得三王和太子臉上都不好看,太子不思進取一心享樂,三王則管教無方任人唯親,到頭來竟要靈佛來指點錯處,這麼多雙眼下,臉皮都要無處擺了。
宗政帝狠狠瞪了眼趙勉,忙故作驚訝:「竟敢這般放肆?看來那些抓起來的必是要好好嚴懲才可遏制這歪風邪氣!」
然而顧相檀前頭才讓幾位重臣下不來台,下一句卻又話鋒一轉,繼續道:「只是這勇兵還需猛將帶,若是無好的統帥,散兵游勇自難成大器。」
宗政帝連連點頭,一路被顧相檀牽著走:「那靈佛可有好的人選。」
顧相檀左右看了看:「英雄不問出處,古人也能明揚側陋簡能而任,我等自該效仿以謀取良臣,」說罷,目光落在了殿外一角,「我曾親眼得見一人身手,覺之乃難能可貴的璞玉,便想告之於皇上。」
宗政帝眯起眼,問道:「何人?」
顧相檀道:「太子近侍,陳彩。」
站在殿外的陳彩只覺心頭一跳,當下整個人都綳直了。
那頭三王卻是不快了,聽顧相檀這口氣是要把太子的人調來禁軍里做指揮使了?那以後這營里不是要大亂?
然而不等三王開口,顧相檀又道:「只是陳護衛雖武功了得,但難免年歲尚小,怕是難以服眾,所以我不過保薦他做這個禁軍的副統領,至於統領人選還是需由陳錫副統領來任為好。」
於是三王在聽著自己人被提出來時,原本要說得話又給硬生生地卡在了嘴裡,上下不得,前前後後整個情緒完全被顧相檀引得團團轉,回神過來只覺身心俱疲,褻衣都汗濕了一層。
宗政帝自也是有這般感受,仔細想來實在摸不清顧相檀的偏向,又或者他其實根本無從偏向,從頭到尾都公正不阿,只為大鄴天下著想。
思量了半晌,雖然宗政帝很不願這禁軍統領一職到頭來仍是落到了三王的人手裡,但是他也知曉一時半會兒若是想完全削弱趙典在京中的勢力也是不可能,有如今這般,能把想安插的人都插了進去,已是十分順利了,而且多虧得靈佛。
那邊趙勉似想開口,對陳彩的事滿臉的不虞,宗政帝卻不給他機會,急急便道:「朕覺靈佛所言十分有理,無論是將才帥才還是兵卒小士,刀劍下才出得真功夫,行不行要試過才知曉。」
繼而將陳彩和陳錫都喚進了殿,金口玉言地擢升了官位。
陳彩一臉凝重,像是還未從惶惑驚異中回過神來,茫然地看向一旁的顧相檀。
顧相檀淡笑著對他點了點頭。
倉促地補缺了閑職,宗政帝又道:「眾愛卿也見到了,大鄴如今雖國平民安,但朝中人才凋零青黃不接,千人諾諾,不如一士諤諤,朕早已求賢若渴,故而決定重開科舉!」
說完這句話,也不看朝下眾人反應,宗政帝大手一揮,直接退了朝!
這頭顧相檀還沒來得及走出大殿,一下子就被大小官員全給圍攏了個嚴實,左一句右一句說什麼的都有,無外乎都是來探口風套虛實的。
顧相檀卻是一言未發,直到孫公公前來將這些人都排開了,又道宗政帝有請,顧相檀這才點了頭,正好,他也有事要尋這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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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紛紅駭綠香風萬家的美妙時節,顧相檀卻一身縞素,手捧祭禮,攜著安隱和蘇息坐上轎子向北行去,然而一出宮門就見外頭站了一人,白衣翩翩負手而立,一頭青絲在腦後束起,眉目如畫。
顧相檀掀開窗帷,瞧著那人漸漸走近,輕問:「你怎麼來了?」
趙鳶也不回答,徑自撩了轎簾,一返身坐到了顧相檀身邊,也不帶侍從,然後吩咐道:「起轎。」
外頭轎夫許是見多了,竟也聽趙鳶的話,就這麼悠悠蕩蕩地把兩人一起帶到了城北。
顧相檀一路無言,待轎子落了地,這才走了出去。
外頭是一條悠長小巷,巷口有一巍峨府門,門口兩隻大獅雖額頭撲灰,卻也目光如電,可見往日該是多麼雄姿英發。
顧相檀仰頭看著高處匾額,其上超逸絕塵地提了四個大字:裕國公府。又俯首望著腳邊地界,那裡正堆了一摞摞的香果紙錢寶燈白燭。
安隱道:「老爺平日為官清廉愛民如子,這些怕都是附近百姓聽聞案子告破這才送來的……」
顧相檀只望著那些東西一動未動,到頭來還是身旁之人拉過他的手,又小心地推開那朱漆紅門,直直往裡走去。
這裡頭的一磚一瓦一牆一階對顧相檀來說都是這般熟悉卻又說不出的陌生,兩人默默從前院過抄手游廊,過花苑,又過佛堂,最後在一座偌大院子前停了下來。
顧相檀這一次只稍作猶豫便上前推開了門,就見裡頭家居規整,井然有序,不過卻顯得過於寥落了些。
顧相檀進得屋內,瞧瞧床鋪,又瞧瞧桌案,搖了搖頭。
「都不對了……我娘親最愛在這兒繡花,這裡該是有一架綉架,而我爹則總是在窗邊寫字看書,可是他愛的那些典籍卻也都沒了……」
趙鳶頓了下道:「被官府收走了。」
顧相檀笑笑,明白趙鳶不過安撫自己,他又哪裡會不曉得,這近一年余,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記此處,又被掃蕩過多少次,能如眼下這般齊整,想必該是有人重新置辦過了,而能這麼做的也就是查辦此案的薛儀陽了,至於會讓他這般做的,除了眼前的人,顧相檀想不到其他。
顧相檀的指尖拂過桌案邊角,卻在瞧見牆沿上幾滴殘留的飛濺狀的褐黑液體時猛地一怔。
覺察到顧相檀身形微晃,趙鳶忙上前將他扶住,顧相檀重重地抹了把臉,慢慢地自己站穩了腳步。
趙鳶說:「走吧。」
顧相檀卻搖了搖頭,甩開趙鳶攙扶又朝著另一頭而去,走出這大院,拐了兩個小彎一座小院又躍然於前。
那小院花木扶疏,階柳庭花,即便一年來荒蕪了些,卻依舊看得出細細用心,想來是有人一直打理之故。
顧相檀上前,指著院前的一處荷塘道:「我小時候最愛在這兒玩鬧,娘親怕我跌下去,於是讓人抽幹了水,卻不想一場大雨反倒積起了泥,我還是一腳踏了空,最後摔成了個泥猴。」
說著,顧相檀低聲笑了起來,笑完了又走到門前,敲了敲一棵半死不死的老槐樹:「四歲那一年,我偷偷摸摸地爬上去想掏上頭的鳥巢,卻不想險些踩虛了掉下來,我太|祖母要讓人把這樹鋸了,後來我爹不願,說是……說是……」
顧相檀想了一會,慢慢擰起了眉。
趙鳶不禁道:「想不起便別想了。」
顧相檀卻不理,趙鳶上前要抓他的手,卻被顧相檀猛地避開了。
「我能想起的!我在這兒住了七年,我怎會輕易忘記!而若是連我都忘了……這天上地上,還有誰會記得?!」
顧相檀這話喝得又沉又重,竟帶著一種凄厲之情。
趙鳶默然,半晌才放軟了聲音:「史官會記得,大鄴子民會記得,歷史也會記得……」
顧相檀一怔,彷彿一下子失了氣力,趙鳶上前張開手,顧相檀顫了顫,慢慢地倒入了他的懷裡。
顧相檀把臉埋入對方頸項,趙鳶漸漸感到一絲濕涼自領口邊化開,但他卻做未覺,只這麼靜靜地抱著顧相檀。
半晌,顧相檀終於抬起頭來,已是一臉平靜,隻眼尾帶著暈紅:「時辰不早了,走吧。」
趙鳶給他整了整衣襟,顧相檀踏出一步,最後再看一眼此處,然後返身再不回頭。
兩人才出裕國公府,卻見巷尾一熟悉人影正跪在遠處,見他二人出現,忙匆匆站起,面露驚惶之意。
顧相檀看了看趙鳶沒有表情的臉,腳步一頓,走了上去。
那人見他們靠近,有些緊張,退了兩步才想到要福身見禮。
「小、小女見過六世子,見過靈佛……」
顧相檀看著莫名出現的梅漸幽,竟直接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別說梅漸幽沒聽過顧相檀這樣說話,就是趙鳶也沒聽過,語意冷淡,還摻雜了一絲火氣。
梅漸幽顯然被嚇住了,臉皮白了又紅,翻來覆去了幾次才好不容易開口道:「小、小女聽聞裕國公府案子結了,想到平日國公大人正名,心、心內感念……這才來燒、燒些紙錢……」
顧相檀眉頭微微抽了抽,似是用了些功夫才壓住了心內情緒,正要說話,不遠處竟是又來了人。
一頂綠帷小轎被人緩緩抬來,轎旁四個清虛白面的太監手捧祭禮,又四個帶刀侍衛威風八面,小轎一停穩,一人便匆匆而下,正是宗政帝跟前的紅人——孫公公。
孫公公攜了一堆的供品,自是得了皇帝的旨意來的,給顧相檀行了禮后,說是明日這裕國公府便要封府,皇上知曉靈佛今日要來看最後一眼,故而才讓他前來,左右一番嗚呼哀哉痛心疾首,比這顧相檀瞧著還要傷心幾分。
顧相檀默默地聽了,又向梅漸幽瞧去,淡淡道:「謝過皇上好意,也謝過梅姑娘有心。」
孫公公側了側眼,就見梅漸幽半垂著頭,目光卻是悄悄地望向趙鳶,個中神色即便隱晦深暗,卻又怎麼瞞得過孫公公的毒眼。
這老太監心下急轉,面上卻不動聲色,又說了兩句,便回宮復命了。
孫公公一走,梅漸幽也忙隨著告了辭。
顧相檀默默瞧了一會兒她娉娉裊裊地背影遠去,繼而袖擺一甩,返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