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晉江首發
月黑風高。
赤司從快餐店的盥洗室里出來的時候,天邊厚重的雲層恰好被風帶著越過了頭頂的天空。光纖陡然暗了下來。從臨街店面中透出的燈光給垂頭坐在長椅上發獃的少女蒙上了一層微弱的光暈。
他低頭,蹙了下眉。
雖然在別人驚嘆的目光下彎腰在干手機前面硬生生吹了五分鐘,但他還是隱約覺得自己身上無意中散發出了一股……詭異的味道。
嘆氣。
哪怕是無神論者,赤司征十郎同學也打心眼裡覺得今天這麼倒霉絕對是沒有聽綠間的話好好看星座運勢的原因吧。
射手座今天似乎的確是不宜出行來著。
便利店的襯衫上帶著漂白劑的味道,像是乾澀的宣紙一樣摩擦著皮膚,非常不舒服。
他拽了拽衣角,向前邁了幾步。
路燈的光亮把他的影子投在水泥的地面上。
筱宮涼滿腦子的明石家秋刀魚,尚且處於完全不知道今夕是何年的狀態。眼前的畫面依然是模糊的,樹的枝椏在地上落下斑駁的黑點。
嘔吐過之後,頭腦好像清醒了一點。
礦泉水和管道水的味道有著微妙的不同,帶著淡淡的甜味。
反覆漱過口之後,她覺得好像口腔里含著一顆柑橘味的水果硬糖。
她用力打了個哈欠。
眼睛中覆蓋著一層水霧,透過虹膜的折射,她隱隱感到自己陷入了黑影的籠罩之下。
「感覺好點了嗎。」聽起來像是關心人的話,但由於說話的人的語氣僵硬又刻板,聽起來竟然有種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意味。
筱宮涼哆嗦了一下,緩緩抬起頭,用迷濛的眼神與對方對視。
只是一個短暫的片刻,她只感覺好像是被人用狼牙棒狠狠砸了後腦勺,意識一片空白。
「赤……赤司君?」
夢遊一樣的語氣。
赤司倍感疲憊。光聽那個疑惑的詢問句就知道那傢伙肯定還沒有醒酒。
更可怕的是,她還毫無自覺,平常刻意擺出僵硬面孔的臉突然露出一個有些獃滯的笑,用軟綿綿的聲音說,「這樣都能遇到,好巧哦……」說著好像打算起身,結果腳下一軟,一個踉蹌差點一頭撞進赤司胸口。
只是在兩個人即將發生衝撞之際,筱宮涼倏地伸開雙手作平衡翼狀,前傾的身體驟然挺住。
姿勢有些羞恥。
剎那間,赤司有種想要拿出手機來給她拍個照的衝動。
第二天那傢伙看到自己這幅摸樣,絕對會羞愧致死的吧。十六歲少年血液中被壓抑的幼稚因子開始蠢蠢欲動。
可惜最後還是假裝成熟的理智佔了上風。如果這要是那麼做了,就真成了中二生了呢。他想。
別過頭咳嗽了兩聲,他鎮定地說,「你清醒點。筱宮家的大小姐這幅模樣也未免太難看了。」
這句話從主觀上而言,實際是不帶有多大惡意的。如果硬要說的話,也只能說「惡意滿滿」是赤司征十郎的自帶屬性而已。
通過一段時間的交往,筱宮涼也不是不明白這一點。
只是現在,少女的智力值只剩下一格了。
赤司話音剛落,少女的眼眶突然紅了。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一記重拳已然落在了他的胸口。「砰」的一聲悶響,聽著感覺還挺疼的。
紅眼珠瞪得可大。好像被對方突如其來的暴力傾向嚇到了。
「明明自己只是個中二少年而已,你究竟是以什麼立場高高在上地批評我啊。」看起來大概要哭了似的,但使勁憋著,眼眶和臉頰都泛著可疑的紅暈。
氣氛相當怪異。
她低頭捂嘴默默打了個嗝。從胃裡泛起小香腸的味道。感覺怪噁心的。
「大家都是一樣的人啊……嗝……」這麼念叨著,兩行眼淚就流了下來。
這一幕看在眼裡還挺震撼的。
但因為從理智層面找不到她突然哭起來的理由,所以就算想要出於人道主義安慰她一下,赤司同學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才好。
「而且說什麼大小姐……我根本是從小到大都過著像孤兒一樣的生活啊!從小在異國生活的心情你能明白啊?英文無論如何都說不好,被班級里的混蛋們嘲笑跟他們長得不一樣的心情你能明白嗎?心裡想要吃多村魚,卻只能買到冷凍的鹹魚派,那種絕望的心情你能明白嗎?已經這麼悲慘的我,還要和一個刻薄臉的中二訂婚……即使這樣還要被人嘲笑模樣難看……」
眼淚像是富士山頂的雪崩一樣稀里嘩啦地流下來。
她偶爾還使勁吸一下鼻子。
「如果要繼續過這樣的人生,還不如乾脆變成起司麵包算了啊……」
思維已經完全處在不一樣的次元了。
被嘲笑什麼的……赤司並不能對這種弱者才有的心情感同身受。
但是從小到大過著孤兒一樣的生活,關於這一點,他多少有親身體會的經驗。
母親的樣子,他已經漸漸遺忘了。
在他的印象中,「母親」這兩個字變成了一張老照片上虛幻的影像,而「家庭」就更只是一個飄渺的符號。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所以哪怕少女清秀的臉莫名其妙哭得皺起來,蹲在地上雙臂抱著膝蓋,肩膀一抖一抖的,赤司心裡有無數「惡毒」的話已經積攢到了嘴邊,但終究也還是沒有說出口。
因為看起來確實有點可憐。那傢伙。
也可能只是單純的撒酒瘋而已。
但無論如何,內心中僅存的些許善良讓他一瞬間有點心軟,從口袋地掏出一疊紙巾,拍拍蹲在地上的人的肩膀,遞了過去。
她抬起惺忪微腫的雙眼,看到遞到面前的紙巾,稍微遲疑了一下,繼而伸手接過,蔫蔫地說了句,「謝謝。」
「還會隨身帶紙巾什麼的,細心過頭反而不像是赤司君了啊。」筱宮涼大概沒有意識到面前的這個人和自己之前口中的「刻薄臉中二」是同一個人,於是形成了前一秒還在吐槽別人,下一秒就悶聲道歉的分裂畫面。
紙巾是剛剛從盥洗室里順手牽羊來的。
上面還飄著淡淡的消毒劑的味道。
但這種細節就沒有必要特別說明了吧。赤司瞥頭默默想。
沉默了一會兒,酒勁漸漸消退了些。
筱宮涼本想撐著自己的膝蓋站起來,但大概是蹲久了,動作剛到一般就覺得一陣頭暈,眼前一黑。
世界一片天旋地轉,不知怎的,額頭就抵到了一片堅硬的……胸部。
腦子每運轉一下,就聽到咔嚓咔嚓的摩擦聲。筱宮少女覺得放棄思考了。
那個人身上的味道很乾凈。嗯,漂白劑和消毒藥水的味道,讓人在一片渾濁的空氣中驟然感到一陣清新。
突然心跳加速。
那種味道讓少女快要死了的心「呼」的一下子復燃的。小火苗「唰唰」地燒起來。
「你……能自己站住嗎……」
聲音貼著耳畔傳來。
筱宮涼點了點頭,腦門隔著薄薄的襯衫和**摩擦幾下,頭頂柔軟的髮絲擦過對方的鼻尖。
她抬起頭,由下至上映入她眼中的是深深凹下的鎖骨,資深宅或者吸血鬼一樣的白皮膚,在夜色中好像閃閃發亮了起來;再加上一對幽深的異色瞳……
在不帶任何主觀仇恨的情況下看,赤司的那張臉還是相當好看的。
眉目清秀,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成熟與中二似乎得到了完美的融合,除了身高差強人意,其他方面簡直是無數少女心中的理想型模板。
少女心跳的頻率再次加速了。
撲通撲通。
好像快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
「赤司君……」
筱宮涼的眼中帶著迷茫與混沌,但耳尖和臉頰上的緋紅卻出賣了她小小邪惡的心思。
赤司拽著她的胳膊,目光剛剛與她的交錯,緊接著便發覺那個人的瞳孔驟然鎖緊。
忽然感覺不妙,他剛想推開她,還來不及有所動作,便聽到來自耳邊一陣清晰地:「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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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炎炎。
坐在便利店對面街邊的長椅上,筱宮涼的臉色蒼白得像是剛剛經歷了生理期的大出血。
她的手緊緊接著自己的錢包,指甲在光滑的皮面上留下十個半月形的凹痕。
豆大的汗珠接連不斷地從額頭上躺下來,沿著脖子落盡衣領里。
眼睛下帶著深深的眼袋,瞳孔擴散眼神獃滯。
同時伴隨著陣陣心絞痛。
左手邊三米處有一棵樹。
她正在掙扎著要不要一頭撞死在上面。
死去吧。這樣就清凈了。
這時她此時唯一的心情。
哪怕能把自己撞成失憶也行啊……
她抬頭看天。天空依舊是一片晴朗,雲層稀薄,像是飄起來糖絲,卷啊卷的就成了棉花糖。
但她一點胃口都沒有。
肚子里空空的,早上喝的牛奶化成了汗水早就在懊悔與自我厭惡的強烈情緒作用下排出了體外。
腦袋裡好像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大鐘,鐘擺左右搖晃,每次晃動都帶著乾澀的震動,震得她的耳鼓膜嗡嗡作響。
在自己做了那些事之後,毫無疑問會被嫌棄的吧。
不能對赤司的寬容抱有多大期待,如果被單方面解除婚約的話……嘛,不管怎麼想這都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了。
只是不知道如果被自家大人們知道了,會有什麼後果。
大概會被掃地出門吧。
不是大概,是肯定的。
只是自己從小就過著孤兒一樣的生活,所以就算被掃地了也沒什麼大不了。
反正打從一開始就不願意真的跟那個赤司結婚來著,只是因為膽小所以下不了決心反抗,現在看來,好像無意之中促成了自己的本心呢。這樣想來,倒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只要還能和花椰菜在一起,就算去流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嗯……
沒錯……
不停地自我安慰著,筱宮涼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腦迴路已經開始往不切實際的方向發散開去了。
直到揣在兜里的手機震動起來,她才稍微回過神。
一邊祈禱著「別是要跟我斷絕關係的通知」,一邊戰戰兢兢地打開簡訊閱讀。
然後。
看到上面簡潔的「我幫你留了今天國文測試的試卷,拜託住的離你比較近的今川君放學後送過去了。」
之後又看到了來信人的顯示是「赤司」以後,她忽然感到了這個世界的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