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恩
原是這道內人背靠著牆,雙手垂軟,長腿恰巧抵住了道路另一側的牆,而此人偏生將兩腿間縫隙跨得極其之大,若想過路,要麼是衝刺跳過,要麼便是足踏他兩腿之內,再行過。怪道方才那兩人如此咒罵,只怕誰人也不願萎低身子,行入這人兩腿之中。而此時正是滂沱大雨之時,若是跳過,憑這兒低洼不平的地面,定會濺得一身泥污。
季拂心眉峰不悅地聳動,而小僮則板起了臉,跨前一步,揮手呵斥:「你這叫花子,作甚在此擋路,去去去,滾邊兒去!」
牆下之人一身邋遢,亂髮垂於眼下,豆大的雨珠順著打結的發滴落,濺得衣衫濕透,他便如同久未逢甘霖的枯樹,整個人都透出一股子的頹然之意,哪怕小僮罵聲再厲,依舊沉默不言不動。
小僮氣極,抬腳便要朝那人腿上踹去,但季拂心單手一攔,搖首嘆息了一聲:「罷了,都是可憐人。」
天子無道,賦稅嚴苛,尤以農稅為重。為農百姓叫苦連天,難以果腹。走投無路,或偷或搶,只為坐入牢中,享一餐發餿的飽飯。而不願為惡之人,則餓死街頭,成為餓犬之食。端看此人衣衫襤褸,滿面塵霜,怕是又一不堪重稅而棄田流浪的農人。
而今皇城之內,天子為撐一分薄面,營造皇城繁華的假象,但凡這等流浪之人被官府發現,皆會被驅之出城。則被驅之人,因無過所之故,要麼餓死荒野,要麼以林為居,以獸為食。
遙想此人將來下場,季拂心頓生惻隱之心,遂喚小僮將方買的包子取來相贈,讓那人得以飽餐一頓,生出氣力另謀生路。但小僮卻絲毫不願,將腳跺得啪啪地響。
「少爺,您救得一個,卻救不得天下人。」
季拂心因這話頓了一頓,轉而又是莞爾道:「能幫一個便是一個罷。興許此人今日落魄,但他人卻能成大器,拜將封侯呢。」
「嗤,」小僮不屑嗤鼻,將包子抱得緊了緊,「今日您賞了他一餐飽飯,興許第二日人家便將你的恩德忘了乾淨!少爺,您莫忘了,上一次您救濟了一群糙漢子,結果未過幾日,這些個人便抄著一把大刀來搶出外上香的我們,若非侍衛保護得利,我們只怕都……」
「夠了,」季拂心語調揚了一揚,目中孕有幾許慍色,「此事切莫再提,他們後頭不也道了歉么。世事因果循環,總有回報之日。娘親身子不好,我行善事亦是為她積德。成了,將包子給他罷。」
小僮嘀咕嗔怨幾聲,終是不敢拂逆少爺之意,將傘撐高了一些,小心地將那袋包子遞給倚牆之人。
「我們少爺賞你的,吃罷。」
啪!
白花的包子如若被打翻的白棋,灑落於地,污水一濺,立時被染上一層泥垢。
蒸騰的熱氣被雨水打散,靜默的時刻中,包子被大雨浸爛成一灘。
好心相贈的包子被人打翻,小僮怒意即刻被點燃,不顧禮儀對著季拂心嗔怨:「少爺,方才我說了,恩施不得,施不得!你瞧瞧,這人什麼態度。」
「我不用你憐憫。」一道男音穿透雨聲,聲音沙啞,如同鈍鋸磨著朽木,咿呀難聽。
季拂心方發現這聲出自倚牆之人,一時疑惑心起,懷著深意細細打量那人。那人年紀不大,似同自己年齡相仿,不到弱冠之齡,雖形容落魄,但他的聲音卻是中氣十足,其中錚錚傲骨清晰可聞,季拂心敢肯定,這人若是洗凈一身污垢,定是器宇不凡之人。
小僮卻不似季拂心那般心細,他皺著眉邁前一步,厲聲質問:「我們少爺一番好意相贈,你不接受便罷,將其打落是何回事!」
「呵,一番好意?」倚牆之人——沈慕卿忽而仰首大笑,帶著難以化開的沉痛,聲聲嘲諷,「當今天下,世態炎涼,人心不古,誰人會無端施捨。今日你施恩予我,誰知你他日可是要我以命相報,呸!」
季拂心眉峰不易察覺地一蹙,但語調卻一如平素的平和,反駁道:「若你性命能換百姓無飢,天下無憂,我斷不猶豫取你首級,但萬萬不幸,你的命一無是處。當今天下,多少百姓四處奔波,只為一餐果腹,而你碌碌無為,我一時心軟施恩於你,你卻還硬留一張薄面,自命清高。」他微一搖頭,不知惋惜或是可憐,「你若當真不願折下清高傲骨,倒不如投身仕途,謀得一官半職,受百人敬仰,而非在此窩囊無用,途途惹人憐憫。」
「你懂什麼!」沈慕卿驀地抬首,亂髮下的一雙眼竟是犀利非常,如若利刃出鞘鋒芒大綻,「我習武十數載,自幼以建功立業報效朝廷為夙志。怎料世道險惡,天子昏庸官場腐朽,一腔抱負無處可施,還落至如斯田地!投身仕途又能如何,抵不過賄賂公行爬至高位,比不過天子一道拔擢小人聖意!」
赫然綻出的氣勢與目光,竟讓季拂心無端生出了一股懼意,下意識地退了半步。他低估了這男子,這男子好似一把深埋在地底的青鋒,乍看毫不起眼落滿塵埃,但若將其洗凈,拔劍出鞘,其中鋒芒定能震懾四方。
季拂心吶吶失了言語。此人短短几句,已將當今桓朝的局勢分析透徹,如他所言,官場*派系傾軋,天子親佞遠賢,拔擢官員不以能力為量,而以喜好定奪,以致朝廷內一眾阿諛奉承小人。真正骨鯁之臣,或看破世道心涼辭官,或是被奸人所害,已是所剩無幾。
「什麼心懷天下,兼濟蒼生,那是狗屁!空有濟世之懷,卻無用武之地,有何用!不若棄之,棄之!」沈慕卿說到激動處,緊握的拳頭爆出條條青筋,猛敲雨地發出陣陣的嗒嗒嗒聲——季拂心彷彿看到,一顆自比天高的心在不甘地同冷雨鬥爭,試圖脫離那寒冷的桎梏,保持一腔朝氣蓬勃的熱血。
季拂心眉心一皺,重重邁前一步,震聲辯駁:「你此言差矣。夫大丈夫者,當志貫天地,目極萬里,而非止於當下。縱無重權在握,縱無萬貫家財,亦當不墜青雲之志,修身養性,待時而發!」
他字字如驚雷,炸開於沈慕卿心間:「人生匆匆數十載,焉能世事遂心如願,若因一時頹敗而喪志,又憑何以建功立業報效朝廷,治國平天下!你今日之敗,不過是人生歷練一場,若你膽氣盡失,日後唯能碌碌無為,如若遊魂行於街道,或乞討為生,或食嗟來之食。但若你忍辱負重,心懷高志,步步為營,他日定能拜將封侯,建不世之功!」
沈慕卿震身驚愕,竟難出一辯駁之言。
「心之所志,當貫於行而非止於說。若真有濟世之心,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前路難行,則另闢蹊徑,前有阻礙,則披荊斬棘!」季拂心愈發激動,迎著對方驚愕雙瞳,字字吐清,「而今你不過空口大話,縱你棄志,天子不會痛心少一良才,百姓不會惋惜無你相濟。但若他日你得登高位,凌於天下,何懼無人不識君之高義,何懼小人當道阻你兼濟天下!」
霎那,沈慕卿心潮迭起,萬千澎湃,如被熱流涌過,如被重石擊落心底,激起滔天駭浪,朝曠遠開闊之地洶湧奔去!
積鬱不發的苦悶與痛恨,於這短短數句箴言中得到釋懷,沈慕卿對著雨幕喃喃自語,無法抑制地憶起了過往。他乃一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小流浪,后得一將帥世家收養,受養父所染,年少喜兵,得承父恩習武十數年,縱覽百千兵書,運籌帷幄不在話下。
他此生不甘碌碌而無為,心懷鴻鵠之志,願憑靠己身之力投效朝廷,馳騁沙場掃平敵寇,遂辭父離家,前往皇城參加武舉,只望平步青雲,拜將封侯。怎料武舉之時,不過一時錯手誤傷他人,便被小人誣陷冠以殺人之名,百官在場無人出面以證清白,天子輕信讒言亦不細查,當即令下取他首級,眾人當場化身餓虎撲身而上,幸而他身懷武藝,險險逃生。
數月的逃亡,讓他認清了人性的涼薄與貪婪,看清了世道黑暗——重利。若無顯赫家世背景抑或是金錢相誘,縱你身含冤屈,亦無人替你鳴冤。可他一錚骨男兒,焉能屈身折節替人拾屐,故而所謂的抱負,在這荒誕的世道面前俱是空談!
他命懸頸上,無顏歸家,亦不知去向何處,不知不覺竟又回到了皇城,倚在可窺皇宮的牆下,對著遠目皇宮,心生嚮往。他多想能進入廟堂,解百姓之憂,但世風日下,他又如何保其身謀百姓之利,內心掙扎不知作何抉擇,恰在欲放棄之時,意外得遇面前之人,那人不過寥寥幾語,便在他心底掀起浪潮,使他重燃決意。
他要入仕,哪怕氣力微弱,哪怕志大才疏!但來日方長,總有一日他必建功立事,匡扶社稷,救世濟民!
「你……」他一抬首,方發現眼前男子已毫無影蹤,唯有落雨輕飄,將那人的足跡打碎。失落輕嘆,他低望那已爛成泥狀的包子,毫不猶豫將其撿起,搓在衣衫擦了又擦,就著雨水慢慢咽下——他需要補充氣力,重新站起。春雨冰涼,包子失溫,卻澆不滅他的心頭之火!
「這包子已受了污,你為何還食用。」
一聲清脆之音切入雨聲,讓沈慕卿心神一震,他方一抬首,便見一熱騰的食盒送至面前,飯香飄飄蕩蕩,溢滿鼻尖,方用包子匆匆果腹的肚子,又餓了起來。
「我敬重你的志氣,這一飯是我請你,他日你若能高位厚祿,勿忘昨日之恥,勿忘今日之志。」季拂心安然地拉起沈慕卿的手腕,將食盒放入他的掌心,會心一笑,不給沈慕卿婉拒之機,拉著小僮朝雨幕而去。
蕭蕭風雨落無聲,濺落水滴難細數。沈慕卿猛然抬首,恰時清風徐過,撩起了季拂心面前輕薄黑紗,一張昳麗容顏印入眼眶,霎那,他痴了。
當他回神之時,只見遠方一襲青衫,與雨相融,那人姓甚名誰,他自始至終都未能問出口,只記得那張絕色容顏與如水濺玉之聲。
他看向手裡的食盒,熱氣騰騰,仍留有那人手的餘溫。不假思索將其打開,香味馥郁飄出,雨絲萬千,無傘遮擋的他唯有雙手懷抱,將首低垂,護著這難得的一餐飽飯。他好似用了平生氣力,方緩緩舉箸,一飯入口,燙得他禁不住熱淚盈眶。
方覺人生十數載,最美味的不過是落魄時的一餐飽飯。
篤。
落下的竹箸似戳中了什麼硬物,他狐疑翻攪,竟從飯食里搜出一錠銀子來!
哐啷——
竹箸落地,濺起銀花朵朵,擂入心間。
那一刻,這志高氣昂的少年抱著食盒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