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精衛
第23章精衛
「我知曉了。」凰羽輕鬆地道,語氣中只有喜悅。若沒有九霄,他活著也如身在地獄。不能重生又算得了什麼呢?他忽然記起一事,對炎帝和臻邑道,「有件事要拜託二位。取我心魄的事永遠不要讓任何人再知道。九霄也只需知道炎帝將她治好了就足夠了。」
臻邑正因為鴆神有救而竊喜著,聽到這話,終於感覺有些過意不去,道:「為何不讓上神知道?」
凰羽垂下睫,不做解釋:「我只有這一個條件。」
臻邑心想:只要我們鴆神能活,這有何難!他麻利地應道:「放心,我以上神安危賭誓,打死我也不會說。」頓了一下,他整整衣冠,伏地行叩拜大禮,「臻邑替鴆族謝尊上大恩。」
凰羽閃身躲開,道:「這是我欠的債。」
臻邑臉上閃過疑惑,凰羽卻沒有解釋。臻邑便識相地不去追問。
以炎帝的閱歷,輕易猜出了凰羽前世今生的冤孽恩情的七八成,嘆道:「你們的事,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我不說就是了。」
「說話要算話。」
「我何時食言過?」
以炎帝的身份,說話自然是一言九鼎。凰羽的眸中隱隱帶笑,釋然喜悅的模樣,讓炎帝看得暗覺心酸。鎖眉思忖一番,炎帝眼中神情若深潭難測。許久,他慢慢道:「九霄能痊癒這件事,也要僅限於我們三人和九霄本人知曉。臻邑,這邊交給我,你即刻返回鴆族,將九霄傷重不治的消息散布出去。」
炎帝數過,九霄心脈上嚴重的損傷有百處之多。也就是說,要將凰羽的心魄切成百片來用。在百日中的每日亥時之前取出一片,輔以靈藥,依次給她服下。
取心魄的過程十分痛苦。鳳凰的心魄附生於心臟內,由天生的重生靈力凝聚而成,就像心臟的靈魂。心魄本身靈力極盛,任何麻藥都沒有效力,只能生生忍受。炎帝以靈力為刀,剖開他胸口的皮肉、切進心臟,以靈力封住刀口冒出的血,把心魄慢慢削下薄薄的一片。
今日是第六次取心魄。那道刀口每天都得重複剖開,炎帝的葯再好,也不可能讓它癒合,所以就一直處在割裂的狀態,勉強以黑線縫合著。
第一次取時,炎帝就建議他閉上眼,咬個木棍什麼的,卻被他拒絕了。他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心口被剖開,血肉被割裂。明明是痛得要暈死過去,他偏死撐著睜眼看著,目光中帶著的瘋狂,一直低頭盯著,直到心魄的薄片如一片透紅的水晶般被切下來,浸入罐中藥汁里,從心臟到皮肉的傷口被炎帝以黑線縫合,塗上些靈藥。
他從眼前陣陣發黑的狀態中清醒些時,炎帝瞥他一眼,道:「你是覺得多讓自己痛苦一些,就能償還九霄一些?」
他搖搖頭,聲音虛弱:「不能。只是這樣,我覺得心裡的壓抑好受一點。」
「凰羽。」炎帝憂愁地道,「我擅醫人身,卻不擅醫人心。我知道你是有心病,卻不知如何救你。我怕的是最終你救了九霄,還是救不了你自己。」
「救了九霄才有希望救我自己。」那時他輕鬆地回答。
今日他的狀態太過虛弱,沒能完成盯著整個取魄過程的任務,暈迷在半途。炎帝就知道今天他撐不住,心裡也有一絲慶幸。暈了至少暫時感覺不到疼了。
替他縫合傷口時,炎帝一邊發著愁——每日都縫一次,邊緣皮肉不及恢復,幾天下來反覆抽線、縫合,新舊針眼已是密密麻麻,以後這種日子還長著呢,可怎麼縫?簡直害怕有一天這傢伙會像個破布娃娃一樣縫不起來。
收拾好了,合上衣服,總算外表看起來還是個完好的人。將他交給葯童照料著,炎帝親自把葯給九霄送過去。
九霄倚在榻上,照例在等著葯來,只是有些心神不安。聽到門響,她無神的眸子亮過光彩,喜悅地喚道:「毛球?」
「是我。」炎帝應道。
九霄一怔:「毛球呢?他還沒有回來?」
「回來了。」炎帝說,「一回來就累得睡了,還沒來得及說孔雀的事。等他明天醒了再問吧。」
九霄鬆一口氣:「回來就好。」
飲下藥,胸腹間照樣發燙,但已然能夠忍受。炎帝沒有立刻走,而是坐在床邊椅上與她聊一聊。
「九霄,我知道鴆令的事了。」
九霄的神情瞬息變了,臉上掠過沉沉的敵意。
炎帝「唉」了一聲,道:「是問帛告訴我的。問帛都知道九霄信任神農,你卻不記得了。」
九霄的心中仍壓著狐疑,面上卻淡淡笑道:「您盡心地治療我,我怎麼能不信任您呢?」
炎帝不由得笑了:「你不信任我,我反而欣慰得很。對於鴆神來說,深思熟慮、步步小心,就應該這樣。真是懷念啊!很久以前,我也是看著你這樣一點點成長起來的。簡直是時光倒流。」
九霄迷茫道:「您在說什麼?」
炎帝站起來道:「九霄,你記著,我不管你是誰,只要你是鴆神便好。」
說罷他轉身向外走去。
暗黑的眼前彷彿有星火閃過,她果斷地抓住了,出聲喚道:「炎帝。」
炎帝停下腳步,轉身等她說話。
她沒有再猶豫,道:「凰羽的宮中曾有個叫無煙的女子。她後來墜入銷影池身亡。別人大概都以為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其實,她是被人推下去的。」頓了一下,她接著道,「那個兇手就是孔雀。而孔雀背後的幕後者,或許與鴆令的失蹤有所牽連。」
炎帝點點頭:「我知曉了。」
九霄忍不住問道:「您就不想問我是如何知道的嗎?」
炎帝道:「我大體猜得出來。」
「……您如此大智,讓我感覺好有壓力。」
「我活了十五萬年了,沒有什麼看不透的。誰見了我都有壓力。」
「我也活了十五萬年了。」九霄頂嘴道。
「你沒有。黃毛丫頭。」炎帝嗤之以鼻。
「……」九霄這次是徹底明白炎帝已看透她「借屍還魂」的真相了,驚嚇加心塞,讓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卻聽炎帝又嘆道:「不過,也不是誰都能在歲月中學到大徹大悟。比如說九霄,只長年紀,不長腦子。」他搖著頭走了。
留下九霄呆怔怔的,被震得神魂難收。寥寥幾句閑聊一般的對話,驚天的機密就這麼被一筆帶過。炎帝的氣魄胸懷讓她有想跪拜的衝動。又想起之前見識過的青帝的氣度,她不由得暗暗嘆服——這兩位不愧為一方天帝,都是胸有丘壑的了不起的人物。
次日中午時,沉睡中的凰羽忽然感覺耳中微癢,有什麼東西鑽進了耳道。他猛然清醒,睜開了眼睛。耳中傳來「嘰啾」鳥語聲,是派去跟蹤孔雀的巧語回來了。鳥語聲藏在耳中,只有他能聽到。巧語的鳴聲具備特有的魔力,能潛入伺主的腦海,影響他的神智,將它看到過的情形以幻象的方式帶到聽者的眼前。
凰羽的眼前展開一片暗藍夜空,在巧語記憶的視角中,那片白羽乘風疾飛。天色漸漸亮了,卷著白羽的風忽然沒了蹤影,白羽飄飄蕩蕩地旋轉著落下,落在深山中的一片平淡無奇的水潭之上。
巧語機敏地落入潭邊的一朵花蕾中,假裝成一隻蜜蜂。
白羽靜靜地在水面上浮了一陣,似在觀察是否有跟蹤者。忽然像具備了重量般,白羽沒入水中不見。巧語立即飛起,一頭扎入了水中。這傢伙水陸空暢行無阻。
視線中,那白羽下沉過程中突然變幻了形狀,變成一個半透明的女子模樣,向水深處游去。
從那女子身形中可以隱約認出是孔雀的模樣,但是半透明的。那不是孔雀本人,其實是孔雀的一分生魂所化。
這個水潭從水面看起來不起眼,水底卻是極深,隨著下潛深度的增加,水面透下的光線漸漸消失,變得一片漆黑,幸好孔雀的那分生魂發著白瑩瑩的微光,巧語才不至於跟丟。
下潛了大約兩炷香的時間之後,「孔雀」停了下來,似乎到達了水底。但四周是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透著滲骨陰寒。只見她站在水底,對著某一個方向急切地說著什麼。
奇怪的是沒有聲音,只看到影像,聽不到聲音。儘管是在水中,說話總是有聲音的,巧語卻是一絲聲音也沒有捕捉到。只有一個解釋:有人在水底下了禁制。
真是防護周密啊。但對於以跟蹤為特長的巧語來說,潛入結界本是它的拿手好戲。眼前景物恍惚扭曲了一下,然後就有話音傳了過來。
只聽孔雀哆嗦著聲音道:「那是她,明明是她,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走到她身後的時候,她猛地轉過身來,握住了我的手指。就像第二次在銷影池畔推她下去時的情形一模一樣……」
監聽中的凰羽感覺像有一把尖刀插入胸口,咽喉漫上一股血腥,耳中響起強烈耳鳴,有那麼一會兒聽不到、看不到。
神智混亂時,凰羽腦際掙扎著一線清明——巧語的敘述只有唯一的這一遍,絕不會複述,他必須聽下去。強迫自己稍稍清醒后,他又錯過了幾句對話。
孔雀的動作帶了幾分瘋態,道:「他們一定知道了。你要帶我走,你會帶我走吧?」孔雀把手虛虛伸向黑暗,卻沒有人接住。
黑暗中傳來回應,嗓音是個男聲,有幾分怪,顯然是刻意的變音,卻仍透著幾分溫柔:「我當然會帶你走。」
孔雀的神態安穩了幾分,道:「那你快些來接我。今日就來。」
「接你走?」那人道,「你走了,誰來接管羽族?」
孔雀的聲音猛地高了起來:「不可能了!我們沒能殺死凰羽,他現在活得好好的,這件事別指望了!求你快接我走,我不奢求當羽族族長了,我只想待在你身邊,跟你在一起。」
「好。」那聲音溫柔地答應著。黑暗中,突然亮起一抹金色光芒。一柄金色短劍浮在水中,緩緩漂向孔雀的身邊,「這是神器取靈劍,威力無窮。你將它帶回肉身。執劍出逃,沒有人能攔得住你。我會接應你的。」
孔雀將劍接在手中,忐忑道:「你一定要來接我。」
「我一定會去,阿衛。」
她一步三回頭地走離了幾步,慢慢浮起,向著水面游去。
水底恢復了一團漆黑,巧語的跟蹤記憶也到此結束。巧語並沒有緊隨「孔雀」踏上歸程,而是直接循著凰羽的方位而去。巧語並不是機械的工具,它其實是個很聰明的精靈,判斷出白羽接下來就會回去梧宮,沒有跟蹤的價值,於是它就選擇先找凰羽彙報情況。
凰羽的耳中靜了下來,眼前卻還是漆黑一片,彷彿陷在那深深的水底不能脫身。隱約聽到耳邊響起呼喚聲。
「毛球,醒來。」
他的眼睛大睜著,眼前的黑暗散去,漸漸清明,他看清了站在榻前的炎帝,正面色嚴肅地俯視著他。
「你怎麼了?」炎帝問。
他張了張嘴,嘶啞著聲音說出一句:「是孔雀,推她……」一句話未完,他胸口絞痛,血從嘴裡涌了出來,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炎帝見狀急忙扶他起來,手抵住他背後穴位注入靈力。良久,總算是穩住了凰羽體內紊亂的氣息。
炎帝抽回手,丟給他一粒葯讓他服下,然後坐在椅上,道:「說來聽聽。」
凰羽將巧語所見簡單地複述了一遍。講到無煙原是被孔雀所害時,他神色痛楚,喃喃道:「孔雀說是第二次。第二次。原來她不是自盡。無煙第一次墜入銷影池,我開始以為是她失足,後來還懷疑過是她故意傷己騙我靈力……原來兇手是孔雀。」
炎帝哼了一聲道:「你就是這麼蠢。不過現在孔雀那邊你安排好了嗎?」
「羽族內外已重軍埋伏。我已叮囑顧崖,如果孔雀出逃,做樣子阻攔就好,若有人接應,必當拿下。」
炎帝思忖一下,輕輕搖頭:「你能想到的,那個暗處看不見的人亦是能想到。你說,那人給了她一柄寶劍,說執那劍就能突圍?」
「是。」
炎帝冷冷笑道:「我倒不知三界之中有那麼厲害的法器。這其中一定有詐。」
凰羽此時冷靜了許多,也心生狐疑:「這是不合情理。可惜我不能返回族中壓陣,取心魄的時辰又快到了。」
提到這茬,炎帝眉頭不由得鎖起。瞥了他一眼,怎麼看都是折騰不起的樣子了。也不知凰羽能不能撐到心魄取完那一天。搞不好他會陪著九霄雙雙殞命。
頓了一下,炎帝問道:「孔雀在你身邊待了那麼久,你就沒有看出端倪嗎?」
凰羽道:「孔雀出身羽族世家,上任前後功勛累累,在我涅槃遇劫的三百年間更是殫精竭慮,撐起羽族大小事務,彈壓數起想趁我涅槃時覬覦羽族的內外亂子,她的功勞我一直記得。唯有給無煙施刑一事上我遷怒於她,將她權力削去。但想到她也是恨無煙害我,而且對無煙最狠的還是我自己,我也就無顏再做處置。現在看來,她維護羽族,竟是為了將羽族納入自己手中。」
炎帝點頭道:「是你意外重生,讓她沒能動手。如果是這樣,隱藏得果然夠深。」他站起身道,「你傳令回去,孔雀的家族成員要拘禁徹查。顧崖也是精明能幹的,且看他的吧。讓巧語出來,帶人去找那水潭,看看有什麼古怪。不過,估計已是打草驚蛇了。」
凰羽打了個手勢,巧語從他耳中飛出,落到了炎帝的襟上。炎帝向門外走去。凰羽突然想起一事,道:「對了,水中之人還以一個別名稱呼孔雀,這個名字我倒從來不知道她用過。」
「什麼名字?」
「阿衛。」
炎帝瞬間變了臉色。
炎帝是用瞬移遁術趕到羽族梧宮的。他傷后靈力虛弱,這種術法消耗極大,出現在梧宮中時,他已有些頭暈目眩,扶著廊柱站了一陣方才好些。接著就聽到梧宮的某個方向傳來喧鬧的打鬥聲響,夾雜著驚叫呼喊:「攔住她!」
炎帝眼神一厲,朝著聲音的方向疾掠而去。
前方有數名羽族軍衛,與一名想要突圍的白衣銀髮的女子對峙,這女子正是孔雀。炎帝遠遠站著,默念咒訣,凝目看去。孔雀的臉上出現一張隱約重合的臉,那是她偽裝之下的本來面目,只是被極高的術法封印了真容,若不是有心驗證,很難察覺。
那張模糊的面容那般熟悉,炎帝感覺心口一陣絞痛。
金光一閃,孔雀的手中現出一把閃著金光的短劍,劍鋒透著殷紅血色,想要衝擊軍衛的圍堵。軍衛之前接到命令,只是作勢阻攔,她突圍其實不難。
炎帝卻發出一聲驚叫:「停手!放下那把劍!」
孔雀一怔,目光越過軍衛遙遙望過來。看清了是炎帝,她臉色瞬間悲怒交加。炎帝飛身掠過去,劈手想要搶奪那把金劍,孔雀一個殺招揮過,後退躲過,她站定了身形盯著炎帝,目光中滿是狠毒。
炎帝的聲音微微顫抖,急呼道:「阿衛……快扔了那把劍!」
孔雀「呵呵」冷笑道:「你是誰?」
「我是你的父王啊。」
「父王?」孔雀仰天大笑,以劍尖指著他,神色瘋狂,「你不是我的父王。我的父王會在我需要他的時候出現。可是你從未在我需要你時出現過。在我要逃命的時候,你卻出現在我面前阻攔我的生路。你不是我的父王,你只是炎帝,心裡只有南方天界的炎帝,在所謂的大義面前,你可以慷慨地奉上家人的性命用來殉葬。我從來不是你的女兒,我沒有你這個父王。」
炎帝眼眶發紅,目眥欲裂,他嘶啞地吼道:「先扔了手中的劍再說其他!那不是武器,那是邪器……」
話音未落,孔雀已揮劍朝他刺來。他不閃不避,空手向劈面而來的劍鋒抓去,手毅然搭上了劍身,竟是拼著手被斬的風險徒手奪劍。孔雀眼中更添恨意,劍勢不緩,眼看就要將炎帝的手掌斬斷。
然而瞬息之間,劍鋒忽然掉轉,劃破了炎帝的掌心,朝著孔雀自己的心口刺去!這個動作像是要自殺,孔雀的臉上卻是難以置信的震驚表情,然後做了一個極力躲避的動作。那柄劍卻具備了自己的力量,吸附著她的手,以極迅猛的力道沒入她的胸口。
炎帝上前一步,接住了她倒下的身體,抱在懷中。劍準確地刺入了她的心臟,帶著邪異的煞氣,頃刻間剝奪生命,不給人絲毫施救的機會。她大睜著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以極輕的聲音念道:「他害我。」
聲音如遊絲般散去,生命也同時消逝,在邪器的作用下魂飛魄散,仍是不肯瞑目。
孔雀的面容慢慢出現了變化,額上出現一朵小小紅蓮印記,五官也變成了另一個模樣。不變的唯有她極度悲愴的表情,瞳孔散開的淺色眼眸也變成了黑色的,透著刻骨的絕望。
「阿衛……」炎帝嘆息一般念了一聲,被劃破的手心的血染在她的衣上。
阿衛原是他的二女兒,名叫精衛。數萬年前的一場戰亂中,幼年的精衛被敵軍劫持到海上,用來要挾南方神農軍。
年幼的精衛被敵軍押在船頭,哭喊著「父王救我」。
炎帝沒有讓步。刀從背後砍下,精衛弱小的身軀像一朵殘敗的紅花墜入海中。
神族血脈的魂魄總有些特異的存在力,不知多少年之後,她的魂魄化成一隻精衛鳥,滿腹的憤懣不能消減,於是她每天銜著枝條往她喪生的大海里丟,固執地想要填平它。晚上她則棲息在海邊的發鳩山。
炎帝最終勝了那場戰役,卻是失去了小女兒。他的王后、精衛的母親也恨他絕情,搬到一座神山中獨居,永世不再見他。
他對於精衛又怎麼能不心懷愧疚?他曾去過發鳩山,想與這隻鳥兒談談。
精衛根本不肯出現在他面前。他只好隨她去了。
後來他偶爾也會去發鳩山看看,見不到精衛,他漸漸地去得也少了。算起來,上一次去,也是五六百年前的事了。一方天帝……很忙。
其實沒有所謂的忙碌,只有不重要。
精衛說得對,他只是炎帝,心裡只有南方天界,在所謂的大義面前,他寧願放棄她的性命。他從未在她需要的時候出現過。
她化為精衛鳥后,若他對女兒有一絲上心,她也不至於被人拐上邪路,最終落個慘被滅口的下場。
一滴老淚落在精衛的臉上。他顫著手想替她抹上眼睛,卻是無論如何也闔不上。是不甘太多,仇恨太多了。在生命的盡頭也沒有諒解,沒有釋然,沒有懺悔。他的小女兒,是陷入永恆的地獄中了。
握住露在精衛胸口外面的劍柄,炎帝緩緩抽出,帶出一片血色。
顧崖長老走上前來:「拜見炎帝殿下。」
炎帝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像個遲鈍的老人。輕輕將精衛的屍身放下,他站起身道:「我替凰羽傳個話:把孔雀的家族成員全數拘禁連夜審訊,將審訊結果傳給凰羽。」
「遵命。」
炎帝看了一眼精衛的屍身,啞聲道:「勞煩您將她送往發鳩山安葬。」
他必須趕回百草谷,取心魄的時辰快要到了,再不動身就要錯過亥時了。瞬息遁術今日已用過一次,他靈力大耗,沒有能力再用第二次。
即使是在這樣的時刻,他也在惦記著別的人、別的事,放棄了送她最後一程。
他或許是個好帝王,卻不配做一個父親。
炎帝跟羽族要了凰羽的坐騎巨鵬,乘著趕回百草谷。空中風聲凜冽,眼中的淚未及落下就幹了。女兒再次喪生在眼前,他心痛如刀絞,卻連痛哭的機會也沒有。
趕回百草谷的時候,好在沒有錯過取心魄的時辰。凰羽看他神色不對,問了一句:「發生什麼事了?」
炎帝一語不發,便動手取他心魄。
一炷香后,取魄完成,傷口縫合。待凰羽緩一緩,服下些傷葯,兩人一起去給九霄送葯。
雖然凰羽仍是裝啞沒有出聲,九霄仍是察覺到有人跟炎帝一起來了,她喜悅地叫道:「毛球?是你來了?」
凰羽沒有吭聲,將藥罐送近她的嘴邊。她卻沒有急著喝,伸手就來摸他,嘴巴里喜道:「你好幾天沒來,我都想你了。」
凰羽急忙一躲,她的手在空中亂划拉,不滿道:「哎哎,讓我摸摸你嘛。」
他滿心期盼著她的手的接觸,卻又害怕她察覺到些什麼。見她手揮得發急,他只好湊了個頭頂過去。她終於得逞,手指插進他的發中一陣撓,撓得頭髮都亂了。
他只容她摸了幾下便抽身躲開,把藥罐遞進她手中,這次她心滿意足地將葯喝了。
吃完葯,九霄問道:「毛球,你跟蹤孔雀可有什麼發現?」
毛球沒反應。
她懊惱道:「我忘記你不能說話了。炎帝,您就不能把他的嗓子治一治嗎?」
凰羽朝炎帝看過去,催他接話。
炎帝一直默默坐在不遠處的一把椅上,看上去十分疲憊,整個人像是又蒼老了許多。沉默一陣,他開口道:「她本不是孔雀。她叫精衛,是我的二女兒。她已死了。」
凰羽完全沒有料到這一出,驚得險些把手中罐子砸了。九霄也是變了臉色。
炎帝手中現出一把金色短劍,劍鋒透著一抹血色。
「這柄劍叫作『休語』,只殺執劍之人,是專用來賜予想殺的人的一把邪器。」
他將巧語所述、羽族所見簡單地敘述一遍,他的神情滄桑而平靜,凰羽與九霄卻是聽得震驚不已。不管精衛如何,對於炎帝來說,女兒居然投靠敵方,又死在了他的面前,對於一個父親來說足夠殘酷。兩人想要說句安慰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
九霄甚至起了身,摸索著朝炎帝走近了幾步。凰羽急忙扶著她的手臂。
炎帝用極疲憊的聲音道:「九霄,你恨她嗎?」
九霄停下了動作,沉默一陣,說:「恨。」
炎帝閉眼點點頭:「她作下了孽,你理應恨她。其實是我親手將她送上了絕路。她走上一條與我背道而馳的路,是出於對我的怨恨。她想篡奪羽族,再助那幕後之人篡奪南方天界,也是為了報復我。其實我才是始作俑者。」
「您別這樣說,她是她,您是您。您是個心懷大善大義的好君王。」九霄道。
他嘆一聲:「我卻不配做一個父親。我救了無數人,卻忘記救自己的女兒。」他語氣中透著來自胸腔深處的痛楚。
站起身來,他道:「派去查看巧語去過的那個水潭的人回來稟報說,整個水潭已被填平,一切痕迹已抹除。我會再設法查下去。我感覺阿衛之前來百草谷,也是被人刻意安排的。根據阿衛帶給他的那些情況,那人現在已經察覺九霄的真身可疑了,他很可能前來驗證。我們做好準備接待吧。」
說罷他就離開了。留下九霄怔怔站著,心中五味雜陳。
自從知道孔雀就是推她入池的兇手后,這一日等消息的時間裡,九霄心中一直被仇恨充斥著,她想象著要如何把孔雀施以酷刑、碎屍萬段方能解恨。最終等來的是孔雀的死訊,九霄沒有了親手殺她的機會。但是,竟揭露出這樣的一個身份。第一世被父親放棄而死於敵手,第二世死在她投靠的幕後者手中。如此凄慘的宿命,似乎要勝過任何酷刑。這樣的死法,比碎屍萬段還要可悲。
九霄心中頗覺茫然。恨還是恨,只是恨也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