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亨德爾G小調協奏曲

2.亨德爾G小調協奏曲

太陽已經高升,應梓柏的睡房拉著厚重窗帘明媚耀眼的日光到了他的房間里轉化成昏暗朦朧的柔光。他在這一室柔光中醒來。適才的噩夢記憶猶新:夏日在夢裡清涼,陽光溫煦,他變回孩童時的自己在家中寫作業,有同學在樓下招呼他。他跑下樓,同學一下變成大人,英俊瀟洒穿著時髦,談笑間魅力無敵。那人變得太快太徹底完全不認識了,可是心裡卻知道那是自己的同學。於是拚命詢問,拚命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再有更多人聚過來,他們都換了模樣,只有自己始終如一。

對他來說這是噩夢。

每次噩夢裡醒來,他都筋疲力盡。情緒低落到谷底。

噩夢不是天天都有,所以猝不及防的來一下。更難抵抗。

一定是昨晚喝了酒,昨晚?他靠在床頭想起在楓林雅苑見到夏禾楓的情景。

「你不記得我了?」

他收起不禁意間流露的溫情對禾楓微微一笑,「誰會想到胖丫頭也會變成大美人,我都認不出來了。」

她可不那麼想,即使他變成任何樣子,她都能認出來。這些年來她一直惦記著他。

最初是想他去了哪裡?還會再見嗎?青春期的時候會想他長大後會是個什麼樣子?後來就想他還記得我嗎?再到後來她漸漸懂事,便想他過得如何?好嗎?他會像我想念他一樣想念我嗎?

千思萬言都因這意外相見,一時語塞。

「你沒有忘記我,對嗎?」

「當然。」

她懸著的心說:那就好。「我,我都沒有想到真的會是你。我還以為,以為是看錯了。」

他的目光再次變得溫柔「這麼晚,你去哪裡我送你。」

「不麻煩嗎?我,」她想了想說「我剛跟朋友散了準備回家。」

「來。」他牽過她的手上了外面那輛黑色世爵。

車子駛出一段路,她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說話時眼睛一直望著他,一點一滴,看得仔細。

「有一段時間了。」他看她一下,視線即刻平視前方那條筆直大道。

她突然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看向一側,橙色的路燈下兩旁羽狀葉影投落車窗,斑駁光影在臉上浮動。

對,後來的路上是一大段的沉默。想到這裡他看看時間,起身下床洗漱,從衣帽間拿了薄透的亞麻白襯衣配深藍窄腳長褲,臨出門經過一列長窗外面陽光灼目,天氣好的不像話。穿上棕色皮鞋,順手帶上了門。

駕車直奔公司,首先便是去翁君寧的辦公室,門開著她卻不在裡面。

「瑪麗!瑪麗!」

隔著半堵裝飾牆,匆匆經過的瑪麗聞聲又折回來「應總?」

他指指辦公室「翁小姐人呢?!」

「還沒來。」她說著搖頭,長波浪的頭髮很有彈性的抖動。他揮揮手叫她走,自己靠在門欄上低著頭左手端著下頜,表情凝重不知在想什麼。

將近午飯時間,她才出現。

長發紮成一束馬尾,淡紫金的鏤空連身裙襯得皮膚如剛剝出來的鮮荔枝,腳下一雙淡紫網紗帶金絲花紋的尖頭鞋。不論何時何地,她都無懈可擊活得不像真人。

「幾點?你再不來我以為你死在外面了。」

這話引得她一陣好笑「我還以為我進錯辦公室了。」

他懶散的坐在她的椅子上,眼睛非常尖銳的在她身上找蛛絲馬跡。

「你知道的我賴床,昨晚喝那麼多又鬧得那麼晚,早起簡直是要我命。」

「昨晚?」他蹙著眉低聲問「你不會犧牲了吧。。。」

「很正常啊都那樣了能不犧牲嗎?」

他大力地一拍桌子「damn!**ingbitch!我寧可多走點彎路,也不需要你來犧牲成全!」

「你可沒有阻止,你是看著我跟他走得。」

「我以為你。。。。算了,是我不好。」

「哈哈~」她手指著他笑得前俯後仰「我辦事你放心好不好。不光沒犧牲還把他拽的更牢,我們得到鳳凰里的成功率更大。」

「你個混蛋。」他原想上去給她一拳,見著伊嫵媚的模樣下不去手只得扯一把她的頭髮「說說你是怎麼搞定他的。」

「想聽」她攤開手「聽說書還要付錢呢,你付什麼給我?」

「你想要什麼就給你什麼。」

「應梓柏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嗎?就是那股子大方的勁。」

「少廢話,快說我想聽的。」

「聽著:他一出門就帶我上車,囑咐司機去賓館。我是誰混了那麼多年,能讓他得手。太小瞧人了。車上我就給他吃了葯,我給一顆他自己硬吃了兩顆,哎~可惜車上還是給他佔了點便宜,在賓館我扇他兩巴掌,哼哼唧唧跟個小雞似的。要不怎麼說出門帶葯,做事方便呢。」

「他醒來沒發現?」

「我找了xx陪他,雖然五迷三道認不清人,勁頭卻是十足的。醒來自然當是和我,事後我唬得他很開心。」

「以後他纏上你怎麼辦?」

「呵,你擔心我啊」她高興「還算你有良心,聽你這麼說我心裡舒坦。」

「這種事騙一次可以,不會次次都行。」

「我怎麼會不知道。對付那種人我有的是辦法,你放心。」

這一下他滿意了,笑著往外走「我很放心你,我走了。」

「看在你關心我的份上,白讓你聽了一回書,長了點見識。」

出來,他吁出一口氣此刻心情輕鬆,是該更進一步的時候了。另一頭夏禾楓走進李某辦公室,今天心情大好,面上泛著得意光彩嘴角一直帶著純真笑容。與以往的死氣沉沉大為不同。

「小夏,今天心情不錯嘛。是不是大單子接下了?」

「還在商議階段,嗯,希望還是蠻大的。」

「那你更要加把勁了。」李某絮叨下去「後面幾個月,我們公司的打算是這個樣的。。。」

她神思漂離。再不為那點小事動氣,大半個鐘頭下來聽著滿耳的廢話也不覺得坐如針氈,反而悠然自得。外間小方對一干同事說:從早上開始我就看她一直面帶微笑和平時判若兩人。肯定是出了什麼好事。說不定中彩票了,得讓她請客!

也說不定是榜上大款?

不可能,有人直揮手:有大款看得上她?那我早就是富太太了哪還輪的上她。

氣氛熱鬧起來大家輪流打趣,笑聲不斷。真是個美好的一天。

她呢,思緒盪回到昨晚。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有一段時間了。」他說這話的時候只是對副駕駛座上的人看了一眼,沒有多做解釋。相見的歡愉與此刻的失落參合在一起,複雜的情緒讓她難以開口只能看向一側。短暫的沉默原本漫長的一路,不知怎麼一下子便到了,車子駛進小區。

「那一幢,二樓。」

他車開的很好,快而穩。坐在車裡即舒服又很有安全感,她不想下車,下意識咬了咬嘴唇。

「到了。」她留戀「要不要上去坐一會兒?」

「不了,這麼晚。」

「也是。」她拎過包開門下車。

他從車上下來。

「不用送了,我自己上去。」

「把手機給我。」

她愣愣地拿出來遞到他面前,應梓柏快速的輸入號碼,撥通沒一會兒他自己的手機便響。

「給。」他上前擁抱她,拍拍她的背「我還是你哥哥,和以前一樣。」

毫無預期的擁抱,剎那間心跳漏了半拍,一股激動讓她面頰燒紅。他不再是當初的小男孩,溜過了那些冗長成長的歲月,彷彿一下子他變成了高大有力的成年人。她則在他懷中變成當初那個扎著馬尾的小女孩。

中間那些流逝的時間不再存在。

她把臉貼上他胸膛雖然隔著西服,但興奮莫名。

「看你上樓,我就走。」

「不要!我看你走我就上樓。」

看著他上車,看著車拐彎沒入夜色,她仍逗留在原地,心花怒放,毫無睡意。到了下午,人漸漸感到疲乏,眼皮下沉不自覺的打起瞌睡。恍惚間,她追在一群小男孩身後非要他們帶她一起玩,可是他們跑得特別快橫衝直撞的把她落在最後,距離越來越遠。她忍不住放聲大哭,男孩中有人停下來轉頭望向她。是她的梓柏哥哥。

她咧嘴笑起來。

「真睡著了?瞧口水都流出來了。」

眼睛雖睜不開,腦子是清楚的。她知道說這話的是小方,只是懶得理會。剛才並不完全是夢,它曾真實的發生過,當然與夢裡的情景還是有差別的。她對自己說:中間十多年的歲月間隙是存在的,但是現在有機會把這間隙填補。我不光要把它填補還要改變。我等了又等,以為不會與這個機會相遇,偏偏它來了,而我也抓住了它。最值得慶幸的是,這一回我不再是無能為力的小女孩,而是把握一切主導權的成年人。

她睜開眼,抹去嘴角口水漬。

「醒了?禾楓我看你今天一整天都很高興的樣子?發生什麼好事?」

「這種好事,你遇不到。」

「是有了大客戶?」

「你懂什麼。」她說著出了辦公室,到外面吸點清新空氣。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正猶豫是否要打過去。一天了他也沒有打來電話。是不是很忙?她尋思著,看到夏松林由遠而近,走來。

「瘟神。」她低聲咒罵一句,馬上往另一邊走去。他小跑幾步追上,俯身低頭看看她一本正經的面孔,打趣道「還生我氣呢?」

她止步瞪著他「我們認識嗎?」

「好了,不生氣了。我雖然不買保險不過可以直接給你錢還不成啊~」

「你直接給我什麼?錢?你有病吧。」

「我知道你缺錢,與其幾萬塊給保險公司不如給你。自家人何必便宜外人。」

「等等,自家人?誰和你是自家人?我根本不認識你。」

「你爸可是我爸弟弟,咱們算不認識?不是一家人?小時候討紅包你可不是這樣說的。」他與她並肩同行,言語間滿是逗趣的挑釁。

「行了,別說那些無聊的。你為什麼目的來直說。」

「晚上,我們吃個飯。我向你賠不是。好不好?」

「憑什麼覺得我還會和你吃飯?夏松林,你看低我,覺得我一事無成,一輩子就這樣了是不是。告訴你,是你看高了自己。我過得比你好,我們全家都過得比你們全家好。而且,我不會一輩子在低處。滾,離我遠一點。」

「你爸媽現在住哪?我去看看他們。」

「關你屁事。」

「我可聽說你一個人住,你爸媽回老家養老了吧?」

「你打聽我的事?」

「老家窮鄉僻壤,當初他們兄弟出來就沒想過要回去。你爸怎麼回去養老了?是在這裡混不下去了吧。你一個人苦熬著,不累嗎?」

「你是不是覺得你爸媽在美國養老就特了不起。土不土啊~什麼年代了,有錢都能移民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各人有各人的選擇,不是什麼好的都在美國。美國的月亮和別的地方天上綴的是同一個月亮。」

「你嘴巴真讓人受不了。」他嘆氣「我不和你一般見識。」

夏禾楓沿街攔下計程車,扔下一句「別來煩我,下次我不光動嘴了。」

車子往前開,她從後窗看到他站在梧桐樹下,跟小時候差不多生氣就固執的傻站著。再去看,他已經雙手插進褲袋轉身一步一步往另一方向去了。

司機見她不響以為是戀人吵架,便問「小姐,去哪裡?」

「先往前開,我打個電話再說。」

她打給應梓柏。這一道兩旁皆是粗壯的梧桐枝繁葉茂,在上空交錯成半圓弧,綠影砸了一地。從漫天耀目的炎陽里開入這綠蔭處,像穿山洞一般大白天也讓人感到有些昏暗。

電話總算接通。

「哥~」

「禾楓?」

「你在忙嗎?」

「還好,怎麼了?」

「我翹班出來沒地方去,能來找你嗎?」

」我來接你?」

「不用,我在計程車上了。告訴我具體位子就行。」

「新城見月路環宇廣場後面的獨立大廈。」

「好。」她掛了對一旁司機說「新城見月路環宇廣場。」

廣場三面環山,一面臨湖,風光是一等一的,可想這裡的價位也是一等一的。沿湖種植綠柳,常常的絲絛鮮綠在鏡子一般的湖面靜立,山與樓影倒映其中。有合歡花粉色的戎狀花絮飄在風中,落在地上或是湖面。

她邊走邊欣賞,正好他從大廈里走出。她歡欣鼓舞的上前「真是好地方。」

「樓上往下看風景更好。」他往上指。

「créelenouveauchoix??是你上班的公司?」

「嗯。」

「我可以直接上去找你嗎?」她像小姑娘一樣對所有感興趣的東西表現出新奇「你們老闆會不會不高興?」

「誰會對老闆的妹妹上去視察感到不高興,誰敢。」

她笑得更外開心「我不會常常這樣跑來找你,我知道你忙,但是偶然我可以耍耍賴,突然來找你。這是可以的,對吧。」

「長大,懂事了。」

她挽過他的手臂「我有話想和你說。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想抱怨一下。也只有你是我唯一可以傾訴的對象。」

「我們找個好地方,邊吃飯邊說。」

「只有你對我這麼好。」

「誰讓你是我妹妹。」他說的是真話,換做是別人他不會有這種耐性。如果有女人對著他哭對著他絮叨,他是即刻轉身就走人的。

他帶她到廣場上一家中餐廳,餐館的布置很闊朗沒有多餘的修飾品,能打通的牆全部打通。黑白格子大理石地磚通地鋪,他們選了較安靜的看得到外面湖水的位子,長長的黑色桌子配同色皮沙發椅,桌面上有一隻白色的石膏手像從桌子里長出來似的,那手心向上微攤開,手部紋理細膩十分真實,手被枝葉纏繞非常藝術化。

整間餐廳放眼看去都是藝術。

使者送上清水與菜單。她喝一口水,涼涼的有股薄荷味。眼睛不停打量四周圍。

「看看想吃什麼。」

翻開菜單一行英文一行中文,後面的價位標的很高。

「我也不懂什麼好吃的,你說什麼我就要什麼。」

他是熟客不需要多想,點得又多又快。

「吃不完怎麼辦?能打包嗎?」

「你說要打包,我們就打包。」

「呵呵,不會顯得我很小家子氣嗎?」

「不會,環保節約值得提倡。」

不知道為什麼,同樣一句話從他嘴裡表達出來就讓人感到舒服,聽著開心。是,他很懂得照顧她人的感受,給你自信給你自尊。相處在一起會覺得自己變得跟往日不一樣,感受到自己也是個很有魅力的人。

自己並不貧乏,並不無知,並不丟人。

但夏禾楓並不知道,他只對她這樣。別人可沒有這種待遇。

菜上的差不多,他們開始動筷子。

她邊吃邊說「你們公司還缺人嗎?我想辭職,你肯接受我嗎?」

「為什麼想辭職?」

「你不知道做保險業務員有多累,壓力超大。我沒有什麼客戶總是看臉色被欺壓,很長時間以來都受到不公平的對待,一直抗的很辛苦。」說著將切成小正方形的牛肉放入口中,鮮嫩多汁,口感極好。

「做的不開心,是因為客戶少他們不重視你。」

「是,我一直不被重視。總覺公司有我沒我都差不多,我做得好是應該的做的不好那就是滔天大罪,老總又是個笑臉迎人虛偽記仇的小氣鬼,知道嗎?我忍受了很多。好比他的腳踩在我仰著的勃頸上,骨頭咯咯作響非要我低頭非要我拿自尊來迎合他。那些惡氣我被迫忍了下來,現在我不想忍了!」話中皆是怨氣,多年來的不如意和忍耐終於爆發。

梓柏耐心聆聽,稍後喝一口紅酒,問「你願意聽聽我的想法嗎?」

她點頭。

「我覺得你應該做下去。其實所有工作大同小異,但你在保險公司待了那麼久不覺得自己付出那麼多,現在走了就等於認輸。我個人覺得,哪裡丟的自尊就要從哪裡撿回來。禾楓,我會為你介紹很多客戶,你不再是獨自一個人,我會支持你。當然如果你還是想辭職,那就歡迎你來我公司。」

自從父母回老家養老,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關心自己為自己著想。即便是父母在,他們也只有口頭寬慰並沒有能力實際為自己做什麼。空話聽多了使人氣餒。

「不,我聽你的。我不會辭職,我要做下去。」

「吃飯。」

「嗯。」她胃口特別好吃得特別多。

「你會不會覺得賣保險這份工很差勁,很丟人?」

「工作而已有什麼丟不丟人。再說買保險是件好事,一份保障。」

她心下豁然,一點一點把多年的積怨和委屈統統講給他聽,一說不可收拾。說到激動處酒一杯接一杯,很快醉醺醺。

好處是吐露心聲的同時有人為你的那些不快買單。

她重拾自信,而另一個人正信心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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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影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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