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集 百母教子(上)
天高氣爽,浮雲流逝。在湛藍的蒼穹下,白湖監獄四面的遠山顯得低矮了,太陽光溫和中微帶寒意,景物越發清疏和爽朗。上午,「百名母親進監幫教」活動現場會即將在白湖影劇院舉行。
「我的寶貝兒子,希望你服行(刑),安心改造,早日與媽媽團願(圓)。媽媽張雲秀。」這是一位母親寫在白湖影劇院門口黑板上的一句留言,僅僅20幾個字的一句話,這位母親歪歪扭扭足足寫了12分鐘,這是她不知道已經重複過多少遍的話。當這位滿含眼淚的母親寫完這句話的時候,在場的許多母親掩面哭了起來。回到座位上的張雲秀看到兒子把頭埋在桌下不停地哭著,她輕輕地拍著兒子的頭,剝了一根香蕉塞在兒子的手裡。
為了開展「百名母親進監幫教」主題活動,讓這些白髮蒼蒼的母親心靈得到慰藉,重溫已經久違的天倫之樂。讓服刑人員感受母愛,珍惜親情,提高改造的自覺性和責任感。白湖監獄選取了100多名改造表現較好的服刑人員參加活動,向他們的母親發出邀請函。這在服刑人員中產生巨大反響,很多服刑人員紛紛給母親寫信述說心聲,還自編了文藝節目在活動期間表演給母親們觀看。
前來參加活動的母親們平均年齡達57歲,年齡最大的一位母親89歲,80歲以下70歲以上的有3位,60歲以上的母親有16位。一名43歲的服刑人員看到89歲的母親在兩位女民警的攙扶下走到自己近前,他撲通一聲跪在了母親面前。這位89歲的母親伸出顫顫巍巍的手不停地撫摸著兒子的臉說:「沒瘦多少,臉色也很好。我活不了多少年了,你一定要好好改造,爭取早日回家,不然你就看不到我『走』啊!」
老人還說:「我年事已高,家裡不讓我來,兒子服刑6年多,這是我第2次看到兒子,第1次摸著孩子的臉。3年前,我偷偷來監獄看望兒子,結果回去路上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我就買了兩張膏藥貼了一下,腳腫得像個大饅頭。捨不得住院花錢,想省下點錢等孩子回來給他用。」
聽著母親的述說,兒子趴在母親的腿上大聲地哭了起來。他說:「我已經減過1次刑了,現在又有了記功,我一定好好改造,多減刑,早日回去孝敬您……」
出席今天會議的有省政協、省婦聯、團省委的負責人。100位母親和她們正在服刑的兒子走進了會場,這些服刑人員來自白湖監獄的20多個監區。
省監獄管理局程局長作了講話。他首先對前來幫教的100位母親表示了感謝。他說:
「你們今天來,心情是很複雜的。兒子是犯了罪的人,自己孩子的犯罪行為曾經給國家造成過巨大損失,給他人或他人的家庭帶來過難以彌合的創傷,也給你們自己的家庭帶來無盡的痛苦,這一點我們都能理解。但是孩子畢竟是孩子,年齡再大的兒子在母親面前都永遠是孩子,後悔和責難對他們現在來說已無濟於事。你們更重要的是要考慮他們的未來,畢竟他們還年輕,回歸社會後還有很長的人生之路要走,也會有美好的生活。
我衷心希望你們以及其他服刑人員的母親和親屬,今後能更進一步配合監獄機關,多從思想上教育孩子,多給他們一些家庭的關愛,多向他們介紹社會上一些正面的人和事,鼓勵他們積極改造,遵守監規紀律。我相信他們中絕大多數是能夠改造好的,是能夠早日回到你們身邊的……」
台下,一位60多歲的母親格外引人注目,因為她身邊坐著有3名服刑人員。難道他們都是她的兒子?都在白湖監獄服刑?人們不禁有些好奇。
程局長的話講完后,接下來是母親代表發言。待其他兩位母親上台發言后,這位60多歲的母親走上了講台。她臉色有些蒼白,面部輪廓不很分明,梳妝也比較潦草,有幾根髮絲散亂掛在額頭,穿的是一件天青色羽絨服,底下是一條黑色長褲。然而她的表情是沉靜的,就像秋天傍晚的樹葉輕輕飄落在你的身邊。
她拿出演講稿,說道:
「我叫秦雪輝,是清河監區一分監區服刑人員何建國的母親。我今年已經63歲,是天都科技大學的退休教授。我與老伴都是大學生畢業,我們婚後有兩個兒子,他們個個能幹,事業有成。老大經商,擁有自己的公司,老二大學畢業後分在科研單位。我教書育人40餘載,桃李滿天下,可我做夢也沒想到,我的大兒子卻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
3年前的除夕。秦雪輝教授一大早就起來忙碌著買菜、做飯、貼春聯,等待著兒子兒媳和孫子們回家吃團圓飯。
中午時分,二兒子一家回來了,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老大何建國的影子。等到午後1點多鐘,仍不見老大回來,早就跟兒子們約定回家吃團圓飯的秦教授有些著急了,幾次打何建國的手機,卻都聯絡不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正當她煩躁不安時,家裡的電話急促地響了起來。秦教授趕忙去接。
「您是何建國的親屬嗎?」是一位中年男子的聲音。
「是,我是他的母親。」秦教授答道。
「我是市看守所的民警。何建國涉嫌經濟犯罪,現已關押在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家屬可以給他送些衣服和食品來……」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猶如晴天霹靂,秦教授一下跌倒在地。
二兒子趕緊接過電話,問明了事情的緣由。一家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給嚇傻了,大家七手八腳把母親送進了醫院。
經過搶救,秦教授終於蘇醒過來,老人家不禁老淚縱橫,悲嘆道:「恥辱啊,丟人啊!這孩子怎麼就不聽話,干出違法的事啊!」
何建國下過鄉,當過工人,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磨難,才一步一個腳印地成了富豪。他一直是秦教授心中的驕傲。現在突然成了罪犯,秦教授和全家人如何接受得了這個現實?秦教授曾記得,每次大兒子回家,她和老伴都要勸他正直做人,合法經營,別賺昧心錢。可是如今看來,大兒子並沒聽進去,最後還是走上了犯罪道路。教書育人幾十年,卻未教好自己的兒子,這使秦教授感到無地自容,她怎麼能不痛心疾首?
全家人都痛苦不堪,過年的歡樂心情一下子煙消雲散。
出院后的10多天里,秦教授一直稱病不敢出門,偶爾去買點食品,買些書報,也躲躲閃閃,覺得別人看她的眼光都有些異樣,總覺得背後有人在嘀嘀咕咕議論她。在肝腸寸斷中,她不僅不敢去看望兒子,甚至想到要與不爭氣的兒子斷絕母子關係,再也不理這個兒子了。
學校的師生紛紛來探望、問候、安慰。一張張笑臉,一聲聲問候,一片片關切,把她心底的悲苦沖淡了一些。她感到人們並沒有歧視和冷漠自己,心裡寬慰了許多,她想,難道是自己想多了?自己為何不能面對現實呢?
在痛苦的等待中,大兒子終於來信了:
「親愛的爸媽:
30多年來,兒子沒有給你們帶來歡樂和幸福,卻給二老帶來了痛苦和恥辱!兒子好悔,悔不該不聽二老的教誨,悔不該不擇手段地貪財。兒有罪,愧對了德高望重的二老!請二老別為我哀傷、煩惱,就當沒生我這個兒子吧。如果有來生,兒子一定做個令你們值得驕傲的人……
兒:何建國」
讀罷來信,秦教授和老伴都震驚了。這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就像利劍扎在他們的心上。畢竟兒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思來想去,秦教授覺得兒子知罪了,悔恨了,說明他的良知未滅,還有救。秦教授感到了自己作為母親的責任。
她想,兒子失足,當父母的也有責任。再說,兒子犯了罪,連政府都不嫌棄,都要全力改造他們成為新人。自己是他的親生母親,怎麼能恩斷情絕,嫌棄漠視呢?兒子是千萬富翁也好,是罪犯也好,做母親的永遠也擺脫不了那份親情。如果自己都不能接受這個現實,那麼兒子又怎能認罪服法、改過自新呢?
秦教授終於想通了,她與老伴交換意見后,決定幫助失足的兒子改造,讓兒子重新做人!
正是隆冬季節,寒風凜冽。兩鬢斑白的秦教授來到了清河監區會見室。這是何建國入獄后第一個會見日。
秦教授和兒子久久擁在一起,抱頭痛哭。看到母親兩鬢斑白的頭髮,何建國痛苦地說:「媽媽,我沒想到,我的犯罪給你打擊這樣大!」
「你是媽媽的兒子,你犯罪媽媽能不管嗎?」
「我不知道這12年的刑期怎麼度過,你能等到那一天嗎?」
秦教授給兒子擦乾眼淚,說:「媽媽一定等你,你是媽媽明天的希望呀!媽媽雖然身體不好,但是為了你,我一定要活到你出獄的那一天……」
由於有了第一次探監的經歷,第二次來清河監區探視兒子時,秦教授特意到美容店染了發、美了容,一改憔悴不堪的形象,把自己打扮得神采奕奕。她還給兒子帶來了美術、書法等方面的書籍。
秦教授鼓勵兒子說:「你要珍惜在大牆裡的時光,判決書上的刑期誰也無權更改,而服刑的長短卻可以由自己掌握。」
面對漫長的刑期,何建國心裡彷徨、苦惱、煩躁不安。他說:「我學了《刑法》條款后,覺得自己的罪行應按《公司法》量刑,按《刑法》判,被判重了。」
針對兒子的苦悶和低落的情緒,秦教授就幫他分析犯罪的性質和後果,使兒子逐步認識到自己罪行的嚴重性。她說:「你的案子我仔細看過,我覺得犯罪的時間、環境和罪罰相當,你要相信法院的判決。」
經過母親的教誨,何建國感到:牢騷、埋怨和消極抵觸都沒有用,只有認罪服法,認真改造才會有出路。
臨走時,秦教授又說:「兒啊!媽和你爸都是快70歲的人了,又體弱多病,我們沒別的盼頭,只期盼你快快改造好,在我和你爸的有生之年,母子、父子能在監獄外團聚,享受一個完整美好的家庭之樂。」
何建國說:「媽媽,您放心,我一定爭取減刑,早日回到您身邊!」
何建國在母親的教育下,積極投入到改造中。以前很少做體力勞動的他卻能吃苦耐勞。他不僅勞動積極,學習也很刻苦,多次受到民警的表揚。
秦教授一直沒停止過對他的教育。不管是颳風下雨,還是酷暑寒冬,只要到了法定會見日,她都要趕到清河監區來看望兒子。每次來,她都帶上法律、管理、寫作和英語等方面的書籍;每次來,她都要與兒子談心,了解改造情況,掌握他的心理變化;每次來,秦教授都陪兒子吃一頓飯,邊吃邊講家裡的情況,社會的變化,讓他在有限的時間裡,感受母愛和親人的期盼,從而堅定他新生的信心和力量。
※※※
「百名母親進監教子活動」現場會仍在進行。秦教授接著說道:
「我每次來探監,見許多年紀輕輕的小夥子這麼年輕就犯了罪,將在監獄里度過幾年10幾年的改造生活,我就特別惋惜、心痛。我決定把母愛奉獻出來,喚醒更多的失足浪子的良知,激發他們的改造熱情,使他們早日成為新人。因為我感受到親情幫教的巨大作用。
大家可能看到,剛才坐在我旁邊的有3個年輕人,一個是我的兒子何建國,而另兩個就是我在監獄里認的兒子,一個叫方濤,一個叫郭光。」
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她的3個兒子,然後好奇地議論開來……
秦教授每次去清河監區探望兒子,母子情深的場面都讓何建國同在4組監舍的罪犯方濤感慨萬分。每當他望著他們母子情深的場面,他的臉上就會露出了羨慕和哀傷的神情。
善於察言觀色的秦教授拉著這個才20多歲的服刑人員關切地詢問起來。誰知,才問兩句,這個名叫方濤的罪犯竟雙手抱頭,嗚嗚地痛哭起來。
方濤說:「秦老師,我這輩子算完了,我幫老鄉出氣,打了老闆,結果被判了10年。我有父母,可他們以我為恥,恨我因為犯罪給他們丟了臉,不把我當兒子看,從我犯罪入獄后,他們就再也不理我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啊!」
秦教授安慰著,詢問著。通過交談,秦教授了解到,方濤出生在偏遠的農村,家裡十分貧窮,父母為了期盼他有出息,勒緊褲帶也要送他上學念書。方濤中專畢業后,便來到天都市一家機械廠打工。半年後發生的一件事,改變了他的人生道路。他的一個同鄉打工妹被老闆誘姦懷孕后,又被拋棄。他便夥同幾個同鄉去「打抱不平」,結果把老闆打成重傷,並搶了老闆的錢。19歲的他很快就落入法網,受到法律的嚴懲。方濤被判刑后,父母都絕望了,再也不願理他。入獄后,他一連給父母寫了40多封悔過信,希望父母來看看他,關心一下他,可父母一封信也不回,更沒來清河監區一分監區看過他……
聽到這裡,秦教授的心裡一顫,不禁想起自己的兒子被捕后自己當時的心情。她不禁深深地為這個年輕人所遭遇的景況而哀嘆。秦教授說了許多安慰話,可方濤仍然悲戚戚的,臉上一片哀傷……
秦教授回到家后,方濤的身影總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揮之不去。她想,這孩子才21歲,難道就這麼毀了嗎?眼下,他正處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是正需要鼓勵和幫助的時候。或許,母愛和親情是喚起他改過自新最堅實的力量!
可是他的父母都不理睬他了,這可怎麼辦?既然被自己看到了,總不能不管吧?我應該幫他一下。這麼想著,秦教授於是提筆給方濤寫了封信:
「方濤:聽了你的哭訴,看了你那渴盼父疼母愛的眼神,我徹夜難眠。作為母親,我知道你現在想的是什麼,最需要的是什麼!
是的,你肯定埋怨父母遺棄了你,你也肯定為孤零零地在獄中受煎熬而痛苦。可你想過沒有?你父母含辛茹苦、省吃儉用地供你上學,送你進城,本是期盼你為全家爭氣長臉,而你卻不守法,犯了罪,是你把父母的一片苦心給糟蹋了,是你把痛苦和恥辱留給了親人。親人們怎麼能原諒你的行為?
我的兒子也跟你一樣,也令我們做父母的尷尬、心痛、生氣。我們做父母的辛苦一生,盼的是什麼?還不是盼兒子有出息嗎?所以,父母不是拋棄你,而是恨鐵不成鋼啊!現在,你犯罪判刑,你只有面對現實,好好改造,爭取早日回家。我想,只要你悔過自新,老實改造,做出成績,父母肯定是愛你的,歡迎你的。方濤,只要你答應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我願意像母親一樣來看望你、幫助你、關心你……
惦念你的秦雪輝媽媽」
信發出后沒見天,方濤就收到了。看到「惦念你的秦雪輝媽媽」落款,方濤激動得一夜沒有合眼。第2天,他就給秦雪輝媽媽寫了一封信。
「秦媽媽:
您好,謝謝您來信鼓勵我,教育我。您的關心讓我又看到慈母的呼喚,讓我頹廢的精神為之振奮,破碎的心靈有了寄託。請受兒一拜,我真誠希望能認你做媽媽。
犯罪時,我才19歲,10年的刑期太漫長、太難熬了。我以前一想起這些,就痛哭不已,就悲觀絕望。我覺得我太對不起生我養我的父母了。犯罪后,我希望爹媽來看我,哪怕寫封信咒罵我一頓,我心裡也好受些。可他們不見面、不理睬、不回信。我在獄中呆了2年了,沒收到家裡的隻言片語。我知道,是我丟盡了父母的臉,傷透了他們的心,他們是不會再認我這個劣子了。為此,我孤獨寂寞,我傷心害怕。
每當我看到別人收到家信和有親人會見時,我就痛不欲生,我在改造中精神幾乎崩潰。現在,你老人家不嫌棄我,要認我這個兒子,我是又感動又害怕。我會珍惜這份母子情、親人愛的!在你的幫助和關心下,我一定會努力改造,爭取早日出獄……
一個孤獨的人:方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