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下) 有情人同乘驛路

第10章(下) 有情人同乘驛路

「停一停,」尹蘭在馬上說道:「我累了。」

陸崖問帶住韁繩詫異道:「怎麼,你不想早些到蘇州嗎?」

尹蘭道:「找個地方打個尖再走,今天只吃了個饅頭,餓死了。」

二人不敢走大路,只選偏僻小路行走,此時陸崖也覺得腹中飢餓,從林中出來已經行了兩、三里了,道路兩旁只有幾簇衰草,更別說什麼茶莊、飯店什麼的了。

陸崖道:「這裡看樣子好荒涼啊,路上也不見行人。不如我們再向前走一段路,看看有沒有什麼飯莊或者農家,也好找點東西充饑。」

尹蘭卻道:「那走慢些,我有些累了。」陸崖收住韁繩,大黃身子一停,尹蘭差點摔出去,便將後背向陸崖的胸口靠去。

陸崖手裡握著韁繩,尹蘭本來上身前傾扶著馬鞍,向後一靠,倒像是被陸崖抱住一般,陸崖臉上發燒,「尹姑娘……對不起。」

「我一夜都沒睡,借我靠一會。」尹蘭反倒大方起來,直起身子,轉頭看看陸崖臉紅的樣子,道:「我都不怕,你害臊什麼?你現在是女的。」

陸崖一笑,「那就靠一下吧,我叫大黃慢些就是了。」

尹蘭果然又把身子靠到陸崖懷裡,覺得陸崖懷中異樣的溫暖,這一夜的凄冷、驚慌、委屈,都在這一瞬間溶解了,可心中的苦悶無比強烈,卻不能向人訴說。她這麼做不是因為多麼喜歡陸崖,而是在這荒郊野地里她孤獨的心找不到依靠,為什麼那個人要把她一個人留在險地?為什麼他不肯在關帝廟等自己的消息?她累了,她的身體累了,而她的心也累了。自己的後半生對於那個人來說,也許根本無足輕重吧。

她用手抓住陸崖的手,想在陸崖的身上找些溫暖,可偏偏陸崖的手因為一直拽著韁繩,凍得冰冷。她心底輕輕嘆了一口氣,把眼睛閉了起來,竟然真的睡去。

陸崖叫大黃放慢了腳步,雪已經停了,驛路上留下一串駿馬的足印,大黃只是一點一點地向前磨蹭著走著。四周荒涼寂靜,只聽得見馬蹄聲咔嗒、咔嗒的細碎聲響以及懷中玉人勻稱的呼吸。一縷秀髮正擦著陸崖的下巴,陸崖竟然情不自禁地張嘴銜住,彷彿有一陣幽香傳來,與自己臉上所塗的庸脂俗粉不同,是一種清新的香味,那香味若有還無,陸崖想要找尋卻突然不見,不經意間又轉回來刺激著陸崖的嗅覺,那淡淡的清香正是懷中美人身上的味道。陸崖探了探頭,想看看尹蘭睡著的樣子,又怕將玉人弄醒,只好在後面偷偷看著她的背影。

尹蘭歪著頭,頭髮掉落一邊,露出一段粉頸,她的頭髮黑中帶些暗紅,顛簸許久竟無一絲散亂,襯得玉頸雪白。陸崖看得心猿意馬,低頭在她的後頸上輕吻了一下。

尹蘭在他懷中輕輕「嗯」了一聲,卻將他靠得更緊了些,也不知道她是否清醒過來,不自覺地將纂著韁繩的臂膀收緊,就真的好像抱著尹蘭一般,尹蘭的手仍然握著陸崖的手,漸漸覺得溫暖起來,便又攥緊了些。

陸崖正陶醉於軟玉溫香,忽聞後面馬蹄之聲,陸崖帶住韁繩,閃退路旁。不多時有十幾名官兵正押著一名囚犯從官道上走過,官兵均騎馬,那囚犯則在地上跟著跑,跑慢一些便要拖上一段路,肘下、膝蓋的棉衣、棉褲已經磨得爛了。陸崖一見那帶隊的嚇了一跳,原來認得,正是在城門口攔住自己的邢開陽,想不到這麼快就又見到他。

此時尹蘭也醒來,回頭看了一眼,壓低聲音對陸崖道:「你相好的來了呢。」

陸崖趕緊低頭,一是被尹蘭說的有些害羞,另外也是不想叫邢開陽發現自己,低聲道:「這回他若調戲我,便叫他吃點苦頭。」

說話間邢開陽已經帶人來到近前,見是陸、尹二人,便叫隊伍停下,嬉皮笑臉道:「二位這是回蘇州啊?走得可不快啊。」色迷迷的眼睛直把尹蘭上下打量,看得尹蘭渾身不自在。

邢開陽見二人不說話,又湊前道:「富家的千金小姐果然是不同啊,眉清目秀的,比你的小丫頭可俊俏多了。」

尹蘭看看陸崖,抿嘴一笑,陸崖當即明白,她的意思是這回他可看到我沒蒙面的樣子了,果然還是比你男扮女裝漂亮些。

尹蘭道:「大人這是去哪啊?不用看城門了嗎?」

邢開陽眼睛眯成一條縫,一幅貪婪的饞樣,「我這不是捨不得二位姑娘,特地來給你們送行嗎?」

尹蘭哪裡能信他的話,看了看後面的囚車問道:「我們可是軒轅庄的人呢,大人別拿我們來消遣,這是押送的什麼犯人啊?」

邢開陽見她端莊嚴肅,說話間竟似有無限的威儀,再加上軒轅庄他也惹不起,只得收斂自己的性子,道:「哦,沒什麼,這是昨夜鬧杭州的賊人,被我們抓住,宰相大人說把他拉到偏遠點的地方處決了就完事。」

尹蘭一聽,昨夜我和陸崖,還有他三位師兄都已經逃脫了,這囚犯別是肖玉天他們。向囚犯上仔細看了看,見他手被捆著,披頭散髮,未著囚服,身上的衣物雖已破損,卻是極好的料子,嘴巴被繩子勒住,叫喊不得,尹蘭見不是肖玉天,這才把心放下。

尹蘭道:「宰相大人那麼大的權力,在杭州鬧市處決不是更好?還能威懾賊人。」

邢開陽道:「這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不過姑娘這麼貌美,問我的話我一定照實回答,其實這人不過是李家文閣的掌柜——李守才,城裡面真正的賊人沒抓到,不過那賊人拿著他們家的燈籠,因此認定了他是同黨,也算他倒霉,拿他頂罪可這事不能明著辦,誰知那些賊人還在不在城裡,李大人便叫我們哥幾個暗中押他出來,隨便找個亂葬崗埋掉便了,也省事。再往前走三、四里便有一處墳塋,我們正要去那裡呢。」

陸崖在馬上聞聽,氣得咬牙,心想這是什麼世道?漢人的命在這個時代便跟小草一樣,如此輕賤,說殺便殺,便是像李掌柜這樣有錢的富戶也是朝不保夕,你這狗官也是漢人,怎麼如此對自己同胞?

尹蘭後背貼著他,感覺陸崖的心跳得越來越快,雙手也慢慢攥緊,她用手輕輕扶了扶他的手背好叫他平靜一下,接著對邢開陽道:「既然亂葬崗在前面,不如我們陪大人走一段如何?」

邢開陽哈哈一笑:「那敢情好,有二位姑娘陪伴總好過對這個下賤的南人。」說罷擺出個請的手勢。

陸崖心中暗罵:你這狗腿子,忘了自己的祖宗是誰了?

二人隨著邢開陽的馬隊,一路走去,陸崖故意放慢速度,以免李掌柜再受拖曳之苦,邢開陽也樂得與尹蘭聊天,雖然不能把尹蘭如何,可有美女作陪,不免有些得意忘形。把個該說不該說的,統統都說了出來,包括桑哥今日去拜訪軒轅庄等事。

行不多時,果然前面更加荒蕪,眾人下了馬,邢開陽將李守才推推搡搡往荒地里的亂墳走去。這條路上本就少見行人,這墳地附近更是一個人影也沒有。

邢開陽看了看李守才,得意一笑:「李掌柜,你轉眼便死,是要個全屍呢?還是來個痛快?」

李守才驚恐的張開眼睛,拚命搖頭,口中被勒著繩子,嗚嗚地說不出話來,只是用眼睛使勁向陸崖、尹蘭的方向瞟。

邢開陽呵呵一笑:「怎麼,你也看這兩位姑娘漂亮,可惜你沒福氣再看了,你若要個全屍我便把你活埋了,要來個痛快的,我便給你個一刀兩斷,抽刀斷血。」他聽過抽刀斷血張珪的名號,今日居然用在這裡。

那李守才不理他,仍然拚命用眼睛向尹蘭瞟,明顯是有話要講。

尹蘭也奇怪,他為何總是向自己這樣看?

邢開陽飛起一腳:「你是向那二位姑娘求情嗎?可惜她們管不了你的事啊,誰叫你生來命薄,這荒郊野地的也不會有人知道你死在這裡,清明無人祭奠,來世投胎也是賤命,你就認命吧。」說罷舉起手中鬼頭刀,便要動手。

「那倒未必!」

邢開陽耳輪中聽到一聲大喊,中氣十足,震得耳膜嗡嗡直響,邢開陽轉過身錯愕地看著陸崖,那聲音分明是男子,為何從這位如花美娟口中發出?

忽然間頭腦一絲清明,也算是情急生智,將李守才口中繩子拉斷,問道:「你向我使眼色,是不是認識這兩個人?」

李守才急促地說道:「是他,還有她,他們便是那晚的賊人,是他們從我這拿走的花燈,他們便是賊人!」

邢開陽哪裡肯信,今早城門上貼的畫影圖形可全是武大三粗的大漢,與這兩個嬌滴滴的美娘全然不像,回身又踢了李守才一腳,「再胡說!」

李守才忍痛道:「小人沒胡說,這位姑娘就是在我們店裡對對子拿到的燈籠,那煙鎖池塘柳的對子一直無人對上,我因此特別留意了她,這服飾,這身材是她絕對錯不了,她和那些賊人都是一起的,小人實在冤枉啊,你放過我吧。」

「不錯」陸崖道:「我便是你剛才說的強盜。」

邢開陽此時才相信李守才所言非虛,想不到賊人叫我碰上了,不免害怕起來,但轉念又一想自己有十幾個人,怕這兩個女子何來。

陸崖見也不需隱瞞,李掌柜因自己受難,豈有不管之理,況且自己一身本領,這幾個小卒根本也不放在眼裡。便朗聲道:「李掌柜,你別指望他們放了你,他們受上邊差遣,你不死他們怎麼放心呢?」又轉身對尹蘭道:「尹姑娘,剛才聽邢大人說桑哥已經去了軒轅庄,恐怕也不安好心,你得叫楊莊主小心點」

邢開陽此時再無懷疑,怒道:「好小子,你居然冒充娘們,騙老子,老子還……還……,」說了幾個「還」字,便說不下去了。

陸崖笑道:「還動了chun心是不是?」

邢開陽氣道:「可不是,」轉念一想不對,改口罵道:「放你娘的屁,弟兄們給我打。」

一聲令下,十名官兵將陸崖圍在當中,陸崖懷抱著尹蘭,低聲道:「尹姑娘,你自己小心些,如果我不敵,你騎著大黃先走。」

尹蘭知道事情到此地步只有叫陸崖動手了,輕輕點點頭。陸崖足尖一點馬鐙,從馬上飛躍下來,尹蘭只覺得背後一涼,一直靠著的溫暖胸膛忽然變成一陣勁風,惹得她瑟瑟發抖。

陸崖雙足落地,右手向空中劃了一個圓弧,拳頭由下至上,向邢開陽面門打來,正是「風雷拳」的精妙招式——舉火燒天,邢開陽那兩下子哪裡是對手,一個躲閃不及,門牙便被打掉兩顆。邢開陽踉踉蹌蹌倒退好幾步,仰面摔倒。

陸崖出手迅捷,風雷拳施展開來,真是勢如風掃落葉,威如雷震寰宇一般,那些官兵雖然手中有刀有槍,卻全然不是對手。不到盞茶功夫,十幾名官兵已經被料理得爬不起來了。

邢開陽見勢不好,大喊:「給我殺,不用留活口。」自己卻如喪家之犬般奪路而逃。

陸崖見他要走,一個跳躍攔住他的去路,接著一個掃堂腿,將他摔了個狗啃泥,用腳踏上他的後背,道:「哪裡跑。」

其他人一看頭兒被拿住,見這賊人如此厲害,一下全跑了。

有個人平時邢開陽不和,高叫道:「給我殺,別留活口。」也不知道是和陸崖說的,還是和邢開陽說的。

陸崖輕蔑地一笑:「你的手下人都不管你的死活,你人品可是極差的啊。」

邢開陽趴在地上呻吟著道:「我是朝廷命官,你敢殺我?」

陸崖學他的口氣,「這荒郊野地的也不會有人知道你死在這裡,清明無人祭奠,來世投胎也是賤命,你就認命吧。」

邢開陽道:「我認命?他媽的,你們這些賊人……」

陸崖拿起他掉落的鬼頭刀,抵住他的后心,邢開陽改口道:「大爺饒命啊,大爺饒命啊。」

陸崖道:「你人品這麼差,現在又這麼窩囊,留你何用?」

邢開陽道:「是,是,小人人品極差,人也窩囊,大爺你發發慈悲,把我當個屁,放了吧。」心中恨極了自己的手下,這些人平時和我稱兄道弟,關鍵時刻一個也靠不住,想著想著,居然哭了起來。

陸崖看他的窩囊樣,覺得又可笑又可憐,道:「殺了你真是玷污了我的手,今日饒你不死,你快滾吧。」說罷將他一腳踢開,將鬼頭刀扔在一旁,

邢開陽千恩萬謝,這便要走。

尹蘭在馬上道:「不能放他。」

話未說完,只聽邢開陽一聲慘叫,一把鬼頭刀從背後慣出,卻是李守才手中握著鬼頭刀怒目而視,口中喃喃地自語道:「娘啊!小娟!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先下去等你們了。」說罷便要橫刀自刎。

陸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道:「李掌柜,你這是何苦?」

李守才眼神迷茫,道:「我已經家破人亡了,偌大的祖業就這樣毀於一旦,我活著又有什麼意思?」他看了看陸崖,忽然惡狠狠地道:「這一切都是拜你們所賜,你們便是賊人,偏偏要我來抵罪,我殺了你們。」一邊說一邊舉刀便要砍陸崖,可陸崖死死抓住他的手,他使勁掙脫幾下,那手如同鐵鉗一般,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最後他頹然將刀一扔,竟而掩面大哭起來。

陸崖覺得歉疚,此事雖非自己所為,卻因我師兄而起,也不知如何安慰這李掌柜,他看了看尹蘭,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尹蘭也從馬上下來,從袖子里拿出一錠元寶,又在邢開陽屍身上找了一翻,果然早上給他的元寶還在,還有一些散碎銀子,一併拿到李守才面前,「李掌柜,此事不能全怪我們,應該怪那些狗官。這有些金銀,你拿著到別處去安身吧。」

李守才揮手打落銀兩,痛哭道:「我的祖業在這裡,我哪也不去。我要回杭州!我要我的老婆和老娘!你給的了么?」

尹蘭也覺尷尬,道:「要不你隨我到軒轅庄,我叫楊叔叔想想辦法?」

李守才道:「想什麼辦法?我娘昨夜受驚嚇已經死了,小娟今早被那邢開陽jiān污了,這都怪你們!你們別裝什麼好人了。」

陸崖和尹蘭這才明白他為何殺死邢開陽,可事已至此,也沒辦法挽救了,頓覺得人世無常,昨夜仍是和和美美的一個家,想不到轉眼間人去樓空,家破人亡,任誰也無法從容淡定。

李守才哭著哭著,猛然站起:「是了,軒轅庄,賊人就在軒轅庄,」他看了看地上的兩枚元寶,見上面刻著「軒轅」二字,彎腰拾起,說道:「這就是證據,這就是證據,我這就去官府告發你們,是你們軒轅庄,你們全不是好人。」說完瘋也似地向杭州跑去。

尹蘭心想不好,若去官府告狀,軒轅庄要可有麻煩,想要阻攔已然不及,陸崖心中沉痛,不知道怎麼辦好,對尹蘭道:「由他去吧。」

尹蘭此時也有些著慌,本身就有愧於人,總不能將他殺了滅口,還是回軒轅庄商議此事才好。

陸崖用鬼頭刀挖了個坑,將邢開陽的屍體埋好,復又和尹蘭上馬趕路。

尹蘭依舊如前偎在他懷裡,像只小貓一樣。

尹蘭忽然問道:「你為什麼就叫李掌柜走了呢?」

陸崖道:「我想起我的身世,也同他一樣,在一夜之間遭逢巨變,並非常人所能接受得了的。」

尹蘭道:「那你便不是常人了?」

陸崖道:「我也是常人,可事情既然發生了,我只能選擇默默地接受,無法改變過去,不如去想想未來。李掌柜有一個改變未來的機會,可以洗清自己的罪名,我應該給他個機會。」

尹蘭笑道:「那你自己的機會呢?」

陸崖柔聲道:「我的機會?我的機會便還是和你在一起。」說著偷偷吻了吻她的秀髮。

尹蘭只作不知,紅著臉道:「只怕我也不是你的機會呢。你知道嗎?你放了他恐怕會帶來無窮後患。」

陸崖道:「可是他已經走了,我不會後悔放了他,可我擔心有一天我會後悔放了你。」

陸崖此話動情之極,分明是在表明心跡,尹蘭怎能不知,可回到軒轅庄還有另一個人等著她,心中反倒無比煩惱起來。她與陸崖萍水相逢,怎能抵得住與那人的青梅竹馬?她自己也不能確定是不是開始喜歡陸崖,只是不自覺地把陸崖的手握的更緊。

二人均盼著這條回家的路能更長些,馬走得更慢些,可這條路再如何長,這馬走得再如何慢,終究有到盡頭的時候,那時的未來是不是如二人所盼望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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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黃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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