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脫險
蘇才人見葉薇原本還痛哼幾聲,到後來卻一點聲音都沒有,雙目緊閉、臉色煞白,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管她是人是鬼,只要今日送她下了黃泉,自己和淑媛娘娘的秘密就再不怕被人揭穿了。
從此安枕無憂。
她這麼想著,耳邊卻忽然傳來喧囂之聲,讓她的笑容僵在唇角,「陛下駕到、沈容華駕到——」
「娘子……」翠翹驚惶地看著她,「陛下怎麼會過來?還有沈容華……這可如何是好!」
來不及商量對策了,大駕已經進了吹寧宮的大門,將庭園內混亂的一幕盡收眼底。
七八個宮人圍在兩側,中間的空地上放了兩條長凳,上面趴著的女子背部都是鮮血淋漓,看起來頗為可怖。皇帝眼神毒辣,只消一瞬便認出左邊那個就是片刻前攔住了御輦的采女葉氏。
「臣妾參見陛下,陛下大安。」蘇才人幾步迎上去,「參見沈容華,姐姐萬福。」
皇帝的目光依舊落在葉薇身上。她無聲無息地趴在那裡,旁邊跪著兩名手執長棍的宦官,棍子上的血跡十分觸目。
他進來前,她正在受刑。
「怎麼回事?」皇帝的聲音淡漠得如同冬日的積雪。
蘇才人沒想到他不讓自己起來便直接發問了,心猛地一沉,「……回陛下,臣妾是奉璟淑媛娘娘之命,懲戒葉采女不守宮規之罪。」
「不守宮規?」沈容華秀眉微蹙,「葉采女又犯什麼事了?」
「她今日趁著臣妾等不備,私自逃出了吹寧宮。姐姐您也知道,皇後娘娘對葉采女的處置是讓她閉門思過。」蘇才人的表情似乎十分為難,「臣妾沒辦法,這才不得不對她動刑。」
「原來如此。既是皇後娘娘的命令,也怪不得妹妹。不知皇後娘娘對今日之事的處置具體是什麼?她吩咐要打葉采女多少下?」
沈容華問完這話卻見蘇才人神情躲閃,不由懷疑地挑起眉毛,「難不成,妹妹打葉采女不是皇後娘娘吩咐的?」
「事發突然,臣妾還未來得及將此事稟奏皇後娘娘……」
沈容華神情冷下去,「不是皇後娘娘的命令?既然沒有皇后的准許,以妹妹的身份竟當眾對宮嬪行刑,恐怕不妥吧?」
「臣妾……」
兩個女人在那裡你來我往,皇帝卻沒有搭理。緩步走到葉薇面前,卻見她朱紅的上裳已被鮮血浸透,那紅也就越發深沉。烏髮垂下一縷在頰邊,襯得那張慘白的小臉無比的凄楚可憐。
明明就在不久以前她還鎮定從容地對他吐露譏諷之語,可是轉眼就氣息奄奄地趴在這裡,性命垂危。
「高安世,去尚藥局傳侍御醫過來,一定要把葉采女給朕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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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薇覺得自己好像掉入一個混沌的夢境,背上很痛,手上很痛,腹中更痛。那是毒酒,她無知無覺間飲下去的毒酒,將她送到黃泉路上又拉了回來,將她從宋楚惜變成了葉薇。
如同陷入泥沼的旅人,她一點點被吞噬,意識也往虛無的邊際渙散,她卻不想掙扎。
太累了。這些日子以來她早已身心俱疲,如果這麼睡過去是不是就解脫了?
是誰在耳邊說話,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讓她在多少個夜裡不斷驚醒,「姐姐,你安心去吧。等妹妹坐上后位那一天,會到你的墓前灑三杯清酒,告慰亡靈的。」
不,她還不能死。
那個人還活著,那個害了她性命的人還活著,甚至坐上了這世間女子最尊貴的位置。不報這血海深仇她絕不能死!
眼睛猛地睜開,她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卻發現自己是趴在床上的姿勢。
「葉采女,」沈容華輕聲問道,「你醒了?」
她慢慢轉過頭,看到了沈蘊初那張熟悉的臉,「沈……容華?」
「對,是我。」沈容華微微一笑,「你昏迷了兩天,嚇死大家了。小心,你背上剛上了葯,別亂動省得扯到傷口。」
「是你救的我?」
沈容華使了個眼色,貼身宮女阿映會意地領著宮人下去,只留她們獨處。
「是陛下救的你。」沈容華道,「我只是在恰當的時候提了一句,讓他擺駕吹寧宮,撞上蘇才人對你行刑。」
沈容華這話說得含糊,葉薇卻知道她已看透自己的計劃。先私逃出去在皇帝面前留下印象,若皇帝當時就願意為她出頭自然最好,若不成,另一邊還有妙蕊去找沈容華。只要沈容華肯幫忙,讓皇帝過來就不是難事。
而按照事前估計的,這時候蘇才人必定已按捺不住對她動刑。皇帝過來,正好扮演了那話本里拯救弱女子的英雄。
喘一口氣,葉薇閉上眼睛。
原來還是趕上了。她還當時間估錯,他們來不及救下她了。
「你既然醒了,趁著陛下不在,我也有件事想問你。」沈容華正色道,「你讓妙蕊帶來的那封信是什麼意思?你與……是什麼關係?」
她之所以親自跑去永乾殿和陛下提起葉采女,無非是因為妙蕊送來的信上畫有她從前與表姐一起繪製的標記。她本以為這天下除了她們再無旁人知道這標記。
許是上了鎮痛的葯,葉薇覺得背上的痛不那麼明顯,終於能打起精神整理下思路,好回答沈容華的問題。
「臣妾入宮前曾因緣際會與楚惜姐姐有過一段交情,雖然時間不長,但彼此都很投契,以至於分別之後也保持著書信往來。她跟臣妾提過,說有一個關係很好的表妹,還繪了這個標記給臣妾看。後來臣妾入宮,聽見您的名字和家世便知道是您了。」
「既然如此,當初你怎麼沒跟我提過?」她們是同一屆的家人子,曾一起在儲玉宮住了兩個月學習規矩,那時候葉薇可從沒表現出和她有什麼淵源。
葉薇聲音一頓,「與臣妾交好的是楚惜姐姐,又不是容華您,提與不提有什麼差別?更何況楚惜姐姐四年前就已經……說了不過徒增傷感。若非此番性命不保,臣妾也不會拿這個東西來麻煩容華。」
她說這話的口吻很平淡,沒有刻意討好也沒有刻意疏遠,就是陳述一件事的樣子。明明她是處境艱難的最末等采女,而她是新近受寵的容華,她語氣里竟一絲討好也沒有。
哪怕還有諸多疑點,沈容華卻忽然就相信了她的話。這樣的性子和傲骨,確實像是表姐會喜歡和信任的人。
「小姐,陛下來了……」阿映在珠簾外面低聲提醒,沈容華立刻坐回原位,並囑咐葉薇,「你繼續裝睡,我來應付。」頓了頓,「還有,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表姐,不然你這條命就真的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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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里很靜,連絲履踩在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葉薇緊閉雙眼趴在床上,聽著那個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陛下,您怎麼來了?」皇帝並未讓宦官通傳,所以沈容華也做出一副才發現他的樣子。
「處理完那邊的事就來看看,她還沒醒?」十分隨意的語氣。
「還沒,不過夏御醫說了,估摸著就是這個時辰,再等等就好。」沈容華道,「此番多虧了陛下來得及時。臣妾聽御醫的口氣,那板子再多打兩下就真的救不回來了。」
一陣沉默之後,她聽到皇帝吩咐道:「你先下去。」
「恩?」
「朕在這兒等她醒來。」
這命令太讓人意外,沈容華愣了一瞬才施禮告退,「諾。」
她帶著侍女離去,珠簾撞擊之聲清脆悅耳,然而緊隨其後的靜謐卻讓人的心越揪越緊。
「還要裝到什麼時候?」是皇帝沒什麼情緒的聲音,「朕知道你醒了。」
好熟悉的話,似乎在哪裡聽過。哦,對了,是那天晚上。窗外大雨嘩啦啦地落下,而她擎著燭台立在床前,淡淡道:「既然醒了就別裝了,我可沒功夫陪你玩。」
那時候,躺在床上重傷未愈的人是他,而她,還不曾落到這深宮罪妃的身體里。
濃密的睫毛輕顫兩下,葉薇慢慢睜開眼睛。她沒有抬頭,而是定定地看著身下的被褥。冰滑的絲緞貼在掌心,纏枝花紋牽連不斷,一如這理不清的因緣。
「看著朕。」皇帝的語氣並不強硬,葉薇卻不知怎的竟不敢再拒絕。
紅唇微抿,她偏過腦袋,翦水秋瞳終於對上他的面龐。
眼前的君王已經換下了那身莊嚴的冕服,玉冠束髮、身姿頎長,月白深衣襟口綉了繁複的使君子紋樣。明明是極儒雅的裝束,穿在他身上的意味卻全然不同,雄姿英發、剛烈慷慨,那彷彿與生俱來的威嚴竟絲毫不曾減少。此時正是黃昏,有淡淡的金光從軒窗外照進來,他漫不經心地立在那裡,不用說一句話便讓人不自覺臣服叩拜。
葉薇看得有點愣。
原來人的變化真的有這麼大,如果不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重逢,她委實不敢認他了。
「這是什麼眼神?」皇帝隨意在一旁的胡床坐下,「想謝謝朕救了你?」
葉薇雙手撐著床榻,讓自己坐起來。可她傷得太重又兩天沒有進食,根本沒有力氣,最後還是扶著床柱才勉強坐好。
「陛下想證明自己確實是濟人於危困的君子?可您來得未免遲了一點。」
不知感恩就算了,居然還敢跟他冷言冷語。要換了別人他會當這是以退為進的邀寵手段,可這個葉薇分明還是在死亡線上徘徊的人,哪兒來這麼大膽子?
太過詫異,皇帝反而輕輕地笑了,「你當初在儲玉宮的時候沒學過規矩?就這言行舉止,琉璃也讓你過了關?」
琉璃就是尚儀管氏,平時都在御前當差,只有新人入宮時會調去儲玉宮教導新進家人子規矩。
她還真沒跟管尚儀學過規矩。不過小時候家中的傅母頗為嚴苛,如何與上位者打交道她恐怕比真正的葉薇還要懂得。
畢竟上一世時,她的儀態風姿可是被長輩稱讚為「當皇后都是夠格的」。
但現在不是展現她有多麼優雅高貴的時候。
「陛下生氣了?您要責罰臣妾么?」她語氣淡淡,「反正臣妾這些日子也被罰得夠了,不在乎多一項罪名。」
她說完這句話輕輕別過頭,似乎不想再看他,然而輕微顫抖的肩膀卻泄露了不一樣的情緒。
她在發抖。
她很害怕。
年輕的君王眼神幽深,打量著面前的女子。那身讓他心情複雜的銀硃色襖裙已經被脫下,換上了象牙色的寢衣。殿內光線柔和,他能夠看到她白得近乎通透的皮膚,瘦削的肩膀和小臂。這樣一個纖纖弱質的美人,說出來的話卻十足硬氣,當真是矛盾得緊。
他本來因為她的態度有點慍怒,然而看到這倔強外表下不經意流露的脆弱,忽然就被觸動了心中某處,語氣也軟了下來,「你多大了?」
莫名其妙的問題讓葉薇有點詫異,「臣妾……」上輩子死的時候是十六歲,但葉薇現在已經……
「十七。臣妾十七歲。」
「十七。」皇帝重複,「比朕小七歲。」
「……是。」
「明明還是個小姑娘,脾氣這麼倔做什麼?」他搖搖頭,彷彿真的是長輩在教導不懂事的小輩。
雖然皇帝的反應有點出乎意料,但葉薇見裝柔弱奏了效,也就順著道:「臣妾知道自己性子不好。陛下要是不喜歡,就讓臣妾自生自滅了吧。」
皇帝不動聲色,「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發抖?」
葉薇神情不變,「鎮痛葯藥性快過了,臣妾很疼……」
皇帝沉默地看她片刻,忽然大笑。這一回不同於方才只過臉不走心的笑,連眼睛里都溢滿了笑意,直看得一旁的高安世傻在那裡。
「陛下,您……您這是什麼意思?」葉薇蹙眉。
「別惱別惱。」皇帝握握她的手臂,「朕就是覺得,你挺有趣。挺好。」
他即位四年,後宮雖不像前朝那樣佳麗三千,卻也儲了各式風情的美人,可如眼前這種看似柔弱靜雅、實則逞強到底的女子還從未見過。
當真是新鮮。
笑夠了之後皇帝咳嗽一聲,看著沉默不語的葉薇道:「好了,朕既然救下了你,便已管了這事兒。你不用擔心。」
葉薇抬起頭,有點驚訝的樣子。
「不過你得先記住一件事。」
「什麼?」
皇帝視線掃到她身上,口氣不再溫和,帶著不能忽視的壓力,「你白日穿的那身衣服,以後不許那麼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