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產(二)
夏瑾回到海棠園時便瞧出了氣氛不對,隨口問了問夏至和冬至,兩人顧左右而言他不肯如實相告。他屋子裡的人多是向著李氏的,沒有誰會甘心為一個七歲的小娃娃賣命,平日里服侍倒是盡心,不過到底不能做些必須背著李氏的事兒。
比如去見張姨娘。
夏瑾敢打賭,他若是往蘭竹苑走,還沒到那兒見著人呢李氏就已經知道這事兒了。
養母與生母之間的糾葛不是一句話能說清楚的,李氏對夏瑾有養恩,張氏對他有生恩,偏生兩人因為身份的關係無法和平共存,好在李氏性子綿軟並非刻薄之人,這些年來也未曾虧待過張氏,只除了一點。
不準夏瑾去蘭竹苑。
夏瑾被抱過來的時候不到一歲,闔府上下都未曾向他提起過之前的事,如果夏瑾沒有重生沒有穿越的話他七歲前都不會懷疑自己不是李氏親生,足以見得李氏對他有多好。
夏瑾站在書桌前提筆寫今天的功課,一邊湊字數一邊在腦子裡清理近日諸事脈絡。
這輩子與上輩子有許多差別,最先一點就是他。
上輩子因為他有意作死,所以在五歲的時候他就已經是貴族圈子裡頭有名的神童了,因著名聲好,平日里老侯爺便格外看重他,雖說大房二房仍舊斗得厲害,卻是沒有人輕易敢把戰火往他身上引的。如今他無甚出彩失了老侯爺的庇護,又占著二房唯一嫡子的位置,大房要拿他開刀再正常不過。
自從重生后打算低調做人他就預見了這輩子會多花些心力在內宅上,雖說鬧心,卻也好過如上輩子一般因為風頭太盛又盲目自大最後莫名其妙死在了別人刀下。
說實話他到現在都沒搞清楚到底是誰殺了他,上輩子是死在外出踏青的路上,突然衝出來兩個蒙面人一刀下去便結果了性命,忒快,啥都沒看清。上輩子他鬧得太過得罪了不少人,想揍他的不在少數,可真做到買兇殺人這種程度的……他自問還沒有招人恨到那種地步。
只除了跟何錚爭女人。
情殺,這聽著倒是有幾分道理。
唔……好吧,他跑題了,拉回到正軌上來。此前見學禮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夏瑾不是李氏親生的事情已經瞞不住了,是以為了避免他因知曉真相而與張氏走得太近,李氏一直攔著夏瑾不讓他去蘭竹苑,海棠園裡頭的丫鬟婆子也被嚴令禁止在夏瑾面前提及張氏,平日里提起蘭竹苑他們便吱吱嗚嗚,與如今的情況極為相似,只是如今越發嚴重了些。
夏瑾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念頭一起他便坐不住了,也顧不得這許多,幾筆寫完功課便拿著這些紙去找夏二爺,李氏這幾天身子不幹凈他不便去道安,考問功課的事暫時改到了夏二爺的書房。朗順自然是要跟著的,奇怪的是夏至也跟在後頭一道去了。
「夏至,書房那邊有朗順伺候就夠了,你去母親那兒瞧瞧罷,我不便過去,你就替我去母親跟前兒服侍會子,也算是全了孝道。」
「哥兒有心,夫人若是聽著了定會高興的。」夏至笑著回話,卻是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哥兒這邊課業要緊,夫人沒法子來看便讓我跟著,學堂裡頭學了些什麼,哥兒又長進多少,夫人總是想快些知曉的,我跟著去瞧瞧,回來也好向夫人說道不是。」
夏至都這般說了夏瑾再沒理由攆她走,只得讓人跟著,心裡卻是不喜她這般看犯人一樣看他的,又沒法子發火,只得一邊走一邊不經意地說到:
「夏至這個名兒該是母親取的罷,倒是與永寧侯府重了姓兒,我與你改一個可好?」
夏至身子僵了僵,只是一瞬的事又恢復了常態,復又笑得甚是稱心地道:
「那感情好,哥兒學問有長進,與奴婢改個名字也好沾沾哥兒的風雅。」
夏瑾負手往前走,手裡頭還拿著幾張宣紙,一時無話作思考狀,夏至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哥兒雖說聰慧,可到底是個七歲的孩子,哪兒有這些個心眼兒,許是臨時起意想到才提起換名這茬的罷。
「我獨立出院子也有兩年了,你從錦繡園那邊跟過來后一直在院中掌事,我年紀尚幼當以學業為重,家中雜事多有仰仗你與冬至,倒是辛苦受累了,我手中錢資少拿不出手,改明兒讓母親多賞你些銀錢首飾添妝,也不辜負這些日子來的照看。」
夏瑾自顧自地說著,夏至的臉色卻是越來越白。
「罷了,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母親取的這名兒順口,你以後填妝的銀錢還得仰仗母親,沒得因著換了名字讓你與母親生分了,夏字雖說犯了忌諱,卻還是留著罷,這些年來父親都未說什麼,想是干係不大的。」
夏至的腿有些微的發抖,腦子裡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她雖說是二夫人身邊的心腹,可現今卻是海棠園的掌事,夏瑾才是他的正經主子,或嫁或賣都是夏瑾說了算的,二夫人雖說能給她銀錢恩惠,可評定生死的身契卻是握在夏瑾手裡的。
起先因著哥兒年紀小她並未將這事兒看清楚,雖說已經到了海棠園卻還是將李氏當成正經主子,現下倒是認清了——哥兒不是個好拿捏的,她如今這舉動已算是逾越,主子提出迴避后她還敢明目張胆地監視,放在別的院子裡頭打死都算是輕的,哥兒顧著李氏的面子沒有處置她只是稍作敲打,這是哥兒仁慈,她卻不能再拿嬌了。
想通這些關節之後夏至連忙碎步跑到夏瑾面前行禮道:
「請哥兒賜名。」
夏至屈膝垂首,夏瑾沒有出聲她也不敢起身,只得這樣不上不下地曲著,時間長了太過難耐,卻又不敢起來,只得硬撐著。朗順現在也瞧出些門道來,知道夏瑾是在敲打夏至,當下也不敢出聲,只得在一旁干看著。
過了好一會兒夏瑾才伸出小胳膊象徵性地扶了扶,夏至如釋重負地起身,腦袋是不敢抬的……主要是夏瑾比較矮,她抬頭就看不見他了。
「海棠別名解語花,你既是海棠園的掌事,便改成解語罷,可還滿意。」
夏瑾笑得極為孩子氣,解語卻是嚇得連後背上的衫子都濕了大半,當下也顧不得旁的,忙再次行禮道:
「解語謝哥兒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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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語最終沒有跟過去,夏瑾領著朗順去了書房,門兒正好開著,正該夕曬的時候,從門口到裡頭,灑下一傾金紅。
「瑾哥兒今日來得倒是早,二爺還在書房裡頭辦公呢,您先進去吃杯茶去去暑?」
門口早有小廝殷勤候著,夏瑾徑直往裡頭走,一邊走一邊道:
「茶不用了,你與我端些綠豆湯來,冰的最好。」
那小廝應聲退下,夏瑾拐過一道帘子,轉身便瞧見了夏二爺在書桌後頭提筆寫著什麼,聽見這邊的動靜后抬起頭來,瞧著是夏瑾臉上才褪去那些嚴肅變得和藹起來。
「今兒個來得倒是早,功課可做完了?」
「全在這兒呢,請父親過目。尊師重道,尚學尚勤,父親教誨孩兒不敢有絲毫懈怠。」
夏瑾將手中的宣紙遞了過去,夏二爺展開一張張看了,摸了摸下頜上的短須點頭道:
「我兒這字倒是越髮長進了,只柳字終究刻板規矩了些,我這兒有本顏公的《勤禮碑》拓本,你拿去罷,抽空練練手。」
「趙先生說孩兒筆力不夠行筆不穩,倒是讓再練練隸書將楷體放一放。」
「趙先生是當代書法大家,你得他提點自要遵循的,今晚回去可記著多練練,平日里莫要偷懶敷衍。」
「孩兒記下了。」
父子兩個又閑扯了一陣,待到將學堂里的事情一一問過之後夏瑾才抽出空來提蘭竹苑的事情。父母有意隱瞞他再旁敲側擊應當也沒什麼作用了,倒不如直接敞開了說。
夏瑾直接在一旁跪了下來,沖著夏二爺伏地行大禮:
「國以孝為本,孩兒學識雖淺卻也知道孝之一字不分生養具當傾盡畢生心力踐行,孩兒愚鈍不知父母苦心任性偏執,只私心不忍生母受難,還望父親成全。」
夏瑾長跪不起,夏二爺也沒了法子,這事兒終究是瞞不住的,母子天性,一味攔著夏瑾不讓他見張氏不僅平白生了嫌隙也有違人倫,不如告知事情真相好過讓別人揪著做文章。
「你且起來罷,這些事情遲早要同你說的,只因你年歲尚淺,怕分不清是非好歹容易受人蠱惑,我兒只當記著,你母親視你如己出,不管生母是誰,都不得忘記這些年的恩情。」
「孩兒省得。」
之後夏二爺便將李氏無所出將夏瑾認到名下撫養的事情大致說了一下,這些夏瑾都知道,關鍵是最近發生的這些個事情夏瑾始終是不放心。海棠園裡頭的人臉色不對,應當是他進入府中之後見著下人們的臉色都不對,心裡頭始終放不開,必須得問一問。
「這些事情孩兒已猜出幾分,只今日孩兒心中疼痛甚覺不祥,唯恐……還望父親如實相告。」
夏二爺面有哀色,沉吟良久才緩緩說到:
「你姨娘,今日不慎滑了一跤,小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