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成為一個播音員(2)
直直穿越大廳,樓梯向左右分開。一層層往上走,有一處角落陳列種種電台歷史文物,牆上掛著課本里蔣介石宣布全面抗戰那幀「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的仰角照片。記憶中,櫥窗里便展示著那支沾過「總裁」口水的老式麥克風,和許多古舊的電波發射器、真空管之類的歷史器材。除了偶爾到訪的外賓,大概只有我這個孩子,會對著櫥窗里那些乏人問津的陳舊物事痴痴傻看吧。
母親的同事也都是播音員,每個人講話聲音都好聽,也都喜歡跟我聊天。主持「兒童的音樂世界」的李娓娓阿姨覺得我「口條」還不錯,乾脆邀我每星期在她節目里說一則故事,材料隨我挑,單元就叫「小球說故事」(我幼時小臉圓圓肉肉,故名「小球」,長大才變長臉),那時我是小學三年級生。起初錄節目動員全家人助陣,連念幼稚園的弟弟也來了,大家分配台詞、製造音效,儼然廣播劇的陣仗。後來做熟了,常常一人分飾多角,獨自搞定,末了甚至得意忘形,態度有點兒隨便起來。母親曾經聽了一輯,皺著眉頭說:「你自己也知道你有沒有認真吧。」這句話讓我羞愧了很久。
當年錄節目是有鐘點費的,錢由母親代領,但我有一本小冊子,每筆收入都鄭重其事記在上面。加來加去不過幾百塊錢新台幣,但對一個小學生來說,已經很志得意滿了。況且,每星期去「中廣」,警衛室阿伯若是盤問來意,我的台詞不再是「我來找我媽媽」,而是「我來錄節目」──多專業!多得意!
「小球說故事」做了一兩年吧,手邊合適的故事書幾乎都用完了才喊停。回想起來,作為一個小小播音員,我的表現只能說差強人意。口齒大概還算清晰,風格中規中矩,絕對稱不上大方活潑,可能還有幾分老氣橫秋的油條味兒(若我今日聽到一個孩子那樣說話,應該會非常厭惡的)。除了一開始進錄音室必須知道的幾項基礎知識(比方講話不要太貼麥克風免得「噴麥」、怎樣比畫手勢和玻璃對面的錄音師叔叔溝通),我不記得李阿姨或母親可曾對我施以任何「播音員訓練」,我猜她們應該沒有什麼「培植」之心,絲毫沒想過要讓我變成「廣播童星」。那時候做節目從來沒怎麼在意「聽眾」這回事,甚至好像也沒有收到過什麼聽眾回應──就算有,我也記不得了。
就這樣,糊裡糊塗客串了一陣子小小播音員,若說這就叫「入行」,實在有點兒牽強。但這樣玩過一陣之後,播音室便可以不只是「媽媽的地方」,偶爾也不妨是「我的地方」了。
再次讓播音室變成「我的地方」,得等到一九**年,考上大學等著上成功嶺的那個暑假。在「中廣青春網」主持老歌節目「回到未來」的藍傑阿姨,通過母親問我願不願意在她的節目開一個單元,詳細介紹披頭士(Beatles)──或許她看到了我在高中校刊寫的披頭士文章吧。那年我剛滿十八歲,正巧是母親二十多年前開始做廣播的歲數。藍傑,才是正式帶我「入行」的恩人。
母親當時是「中廣青春網」的總監,這個頻道是台灣第一個鎖定年輕聽眾,全天候播放流行音樂的電台,集合了一批台灣廣播史上最最放肆乖張、在老播音員耳里簡直「動搖國本」的年輕DJ──啊,是的,那時候年輕人不再說「節目主持人」,要改稱「DJ」了。「青春網」的DJ幾乎沒有人在乎「播音員國語」,ABC腔、廣東腔、英文腔、台語腔……葷腥不忌,冶於一爐。須知在此之前,任何人要在官營電台做節目,一口「播音員國語」永遠是最起碼的條件,「青春網」率先打破這門規矩,從此解放了收音機的「口音」。此外,「青春網」也是台灣第一個開放「叩應」(Callin)的官營電台。當年媒體尺度不比現在,萬一現場叩應被「匪諜」或者「少數陰謀分子」滲透,當著全台聽眾大呼口號,必將驚動層峰、株連無辜。於是特別規定「叩應」內容必須先錄下來,確定沒問題再播出。收音機里的叩應,其實是幾分鐘前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