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昔時忘川
地府雖然是人死後會去的地方,但也算是一個仙界了,這裡的閻王、靈尊也都位列仙班,是凡人口中的神仙,為何地府就受到人們的排斥?
想來都是因為地府實在太過陰森幽暗,又被世間凡人傳出這裡的閻王面如惡鬼,魑魅魍魎以及眾多小鬼肆行,還有隨處可見鮮血淋漓的頭顱,想想不免就更詭異了幾分。
這些都是凡人想象中的地府,從沒有人能真正記得他們都曾去過的地府究竟是何模樣,自然也絕不敢想象在地府中睡上一覺是何種刺激的感覺。
浮夢慢慢的睜開眼睛,看到和感受到的是房間內的書香淡雅,有裊裊樂聲悠揚的傳來,這樣的天籟之音,有誰曾想只有在地府之中才能聽到。
明明地府和凡塵並沒有多大的區別,這裡不見陽光卻一樣有晝夜之分。當然,能環境如此雅緻的是靈尊的住處,那些受到懲罰的魂魄所在之地,的確是永遠的昏暗幽森。
方才是浮夢自己強行從宿主的軀殼中脫離,以她的魂魄力是無法承受突然而至的凡間陽氣,能堅持說完那段話已經很不容易,隨後會昏厥過去也是情理之中,而現在也要依靠東陵邪彈奏的續魂曲才能醒過來。
東陵邪在地府的住處,就像塵世間的庭院,庭院里是不算華麗的兩層樓竹屋。他的房間在兩樓,明明毋須睡眠的靈尊,房間里也會放置一張床榻。
浮夢想了想,似乎從沒有看到靈尊在這張床榻上睡過覺,何止睡覺,都沒看到他沾過這張床,倒是她充分利用了好幾次。
兩層的樓閣,裡面根本沒有階梯,或許這就是區分凡塵和地府最大的區別,畢竟這裡居住的是神仙而不是凡人。靈尊要來到兩樓,只需要輕輕一躍便能到兩樓的迴廊。
迴廊丁大點地方,正對房間大門,房門一開,入眼的就是浮夢正躺著的床榻。
浮夢側首而望,此刻房門開著,東陵邪在迴廊上撫琴,他微閉雙目,如蔥手指如婀娜女子在輕舞一般。
如果這樣的畫面在凡塵中發生,或許浮夢能以為在撫琴的絕色男子並沒有察覺她已經醒來,依舊沉醉在彈奏中。
可現在是在地府中,東陵邪甚至能感知凡塵哪些人快要死去,那麼對他而言,就算雙目緊閉,浮夢究竟是昏是醒,他一清二楚。
一直以來浮夢都很害怕,她比世上最膽小的凡人更懼怕死亡,因為靈尊告訴她,她已經死過一次,若再死一次,便是魂飛魄散,不會再有來世。
但其實,她懼怕著,卻也坦然等待著。
跟隨東陵邪已近百年,換言之,她已經死了一百年。一百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百年足可以讓國破家亡,百年甚至可以翻天覆地。
安東立國僅六年,就讓前朝怡夏漸漸淡出人們的思想,那麼浮夢已經死了一百年,塵世中哪還會有她的痕迹。
她總不可能永生永世當一個鬼魂,所以她靜靜等待灰飛煙滅的那一刻。
但是這一次,她還是醒了過來。
醒來躺在這張床榻上,醒來看到那個絕色男子在門外迴廊上撫琴,就像她『死』后,驚訝於自己為何還能醒來的同時,也曾看到和此刻一模一樣的情景。
此情此景和當初相同,但心境已截然不同。
「靈尊。」自己的聲音一出,浮夢嚇了一跳,這聲音是不是輕柔的有些過分,這感覺真是不知該如何形容,只知道凡人會虛弱的吃不下飯說不出話,沒想到鬼魂虛弱也有相同的癥狀。
東陵邪在聽到浮夢的喚聲后,指尖有了剎那的停頓,很快又恢復,繼續閉目撫琴,方才一瞬的停頓並沒有影響他所彈奏的悠揚天籟。
浮夢也用這片刻的時間適應了此刻自己的聲音,轉回側著看向東陵邪的腦袋,獃獃看著屋頂。
「靈尊何必救我。」浮夢輕嘆了一口氣,沒有氣息的鬼魂刻意的嘆氣從來都顯得特別矯情,但此刻浮夢的嘆息卻帶著濃重的憂傷。「就讓我在不覺中魂飛魄散,無論對靈尊還是對我自己,都不是壞事。」
東陵邪好似不聞,只是撫琴,悠揚依舊。
浮夢唇角微翹,滿是自嘲的笑容,「沒有我,靈尊就不用費修為彈奏續魂曲。沒有我,靈尊就不用謊稱逐夢令來與我開這百年玩笑。沒有我,靈尊就不用再苦苦尋找純陰命格的女子讓我附身……」
「當——」古琴發出尖銳的破音,顯然撫琴之人亂了心緒,影響了下手力道。
東陵邪停下撫琴的手指,睜開眼眸,看向屋裡躺在床上浮夢,之間她的目光獃滯的望著屋頂,好似要把瓦片望穿一般。
把浮夢獨自留在爻國,果真是下下之策。有些秘密,他苦苦隱藏,相安百年,卻只因為這兩個月的離開,功虧一簣。
北陵冥果真還是那麼遭人恨——不,是人神共憤。
「你可以當作什麼都不知道。」東陵邪淡淡的開口,「這樣生活了百年,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市井平民,你已嘗盡人間悲歡離合,凡人要經歷太多苦難,還有永遠無法逃脫的輪迴,難道不覺得現在的你才是最自在的?」
「自在?」浮夢不經意的勾起嘴唇,雖然是在笑,卻沒有了往日的靈動,更多了些蕭條,「沒有前世記憶,我的存在就像是一個虛無,百年都在過著別人的生活,我看到無數平凡的快樂,無論是喜是悲,那些情感都實實在在,可我偏偏不記得自己的。
誰說輪迴就是苦楚?那些人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有的就是重來一次的機會。可是我……忘記了一切,卻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我只是想知道,單純的想知道,我到底是誰,為什麼會死,天下那麼多人,為什麼只有我一個被剝奪再來一次的機會。」
東陵邪無言以對。
浮夢再次側首望著東陵邪,「靈尊,你知道我到底是誰,對不對?我跟隨靈尊百年,靈尊對我如何,我心中明白。我相信靈尊不願告訴我,定不會是存了害我的心。或許我前世十惡不赦,或許那個我人神共憤,但無論如何,我都想知道,想面對……」
浮夢的雙手在胸口緊緊的握成拳,鼓起所有的勇氣,認真的說道:「我不想無知的存在這個世間,求靈尊告知我,或者……就由我魂飛魄散。」
東陵邪繼續沉默,良久他起身,古琴消失在虛空中,他背對房內的浮夢,目光看向迴廊之外。
「浮夢,你過來。」
浮夢的心已經百年未跳,但是東陵邪的召喚卻讓浮夢心猛然一驚,畢竟她在用自己做一場豪賭,若東陵邪依舊不願告訴她,是不是也以為他能接受她的灰飛煙滅?
浮夢從床榻上起身,她這個鬼魂從來都不是那麼輕盈,而現在卻因為虛弱倒顯出了飄飄然的模樣。
走到門外的迴廊上,東陵邪的背影近在眼前,浮夢仰望東陵邪太久,百年與她相處最多的就是東陵邪,她曾以為東陵邪成了她的唯一,可現在每每看到東陵邪想到的卻全是司空欞。
浮夢的心又忍不住一疼,如今逐夢令的騙局都被解開,只怕她再也沒有機會和司空欞在一起,或許幸運的話,她還能見到司空欞的魂魄來到地府,看著那個讓她魂牽夢繞的魂魄轉世輪迴,或許也是另一種相守。
東陵邪感覺到浮夢在他身後發愣,又道:「到我的身邊來。」
聚魂靈尊個個都自視甚高,每一個的自稱都不相同,卻都強調了自己的身份,而此刻,東陵邪用了最普通的『我』,而沒有自稱『本靈尊』。
浮夢幾乎是挪動著去到東陵邪身邊,雖然站在靈尊的身邊並不是第一次,但這一次的感覺份外奇妙。
來到東陵邪側面,浮夢難得看到他用如此慵懶的姿態依靠在靠椅上,他目視遠方,那眼神儘是迷離,浮夢看得有些沉醉。
這靠椅在凡間有一個很雅緻的名稱,叫美人靠。
往日,靠在這種靠椅上的人無數,可浮夢從未真見過什麼真正的美人。而此刻,東陵邪雖是男子卻是真正的美人,難怪和靈尊有著相同容貌的司空欞能成為安東第一人。
皮囊這東西,其實還真挺重要。
浮夢磨蹭了半天,終於與東陵邪並肩而立,東陵邪似笑非笑,用目光示意前方,問道:「浮夢,你可知,我們的前面是什麼?」
浮夢順著東陵邪的目光看了過去,他所指的方向好像有一條河,一條不見邊際,不知盡頭在何處的大河,如此寬廣遼闊,該是海了吧。
更神奇的是,這河看似就在眼前,但又感覺離他們的所在非常遙遠,地府到底不是凡間,光怪陸離,亦真亦幻,這裡雖被凡人妖魔化,但依舊無法改變地府也是仙境的事實。
最後浮夢搖了搖頭,從沒有聽說過地府中有這樣的海。
東陵邪邪魅輕笑,「這是忘川河。」
浮夢一怔,忘川河不是就在奈何橋下,什麼時候跑到這地兒來了,還變得那麼寬廣,難道漲潮了?
東陵邪又是一聲輕笑,道:「奈何橋下的河流的確也是忘川河,但只是一條極小的支流。浮夢,你現在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忘川河。」
浮夢承認自己很震驚,但這條河和她有什麼關係?
東陵邪凝望著忘川河,「地府掌管所有生死輪迴,凡人佔了絕大多數,但也包括一些受到天罰,將由神降為人的神仙。一座奈何橋,一碗孟婆湯根本無法消除他們的記憶,所以他們會被投進忘川河,在那裡,他們會徹底的忘記一切,進入輪迴后與一般人無二。
真正的忘川河是地府的禁地,就算看守的鬼官也只能看守而不能入內,唯一能夠接近忘川河的只有閻王以及三個聚魂靈尊。無論是人是神或是妖魔,被投入過忘川河的,他們的曾經就會一片空白,即使生死薄上的記錄也會隨之消逝。」
聽到此處,浮夢的心緒莫名的緊張起來,明明靈尊只是淡淡道來,且這也不是靈尊第一次告知她地府中事,可她就是覺得靈尊這番話之後,會有令她難以接受的話被說出。
明明很想知道,明明說過無論怎樣都想面對,但她的心中卻還是冒出了一個念頭,逃走。
浮夢想要逃走,她在害怕著,害怕即將從東陵邪口中說出的話。
如此強烈的念頭,而東陵邪就在她的身側,自然感受的真切。她明明還不知道,內心深處卻已經開始害怕,她的潛意識都已經開始自衛,讓她遠離事情的真相。
其實不告訴她,才是正確的,對不對?
向來果決的東陵邪,原本已經決定開口,此刻竟有了猶豫。他可以不說,他不說,浮夢永遠不會知道,就算她現在未知迷茫,總好過肝腸寸斷。
浮夢的內心似乎也在做著強烈的掙扎,本就虛弱的她,根本經不起。
東陵邪已經默默的伸手,古琴被他招出,只要他輕輕奏上一曲,便可以讓浮夢的魂魄進入安眠,免於此刻內心的折磨。
突然,浮夢伸手抓住了東陵邪的手腕,阻止他要去撥弄琴弦的動作。
能清晰的感覺到,浮夢的動作使出了全力,而虛弱的她根本用不出這樣的力道,她已經很難支撐自己的身體,但礙於身份又不敢依靠在他的身上,只有拚命的支撐自己。
「靈尊,我說過,無論怎樣都願意麵對……」浮夢艱難的說著,她的手緊緊的抓著東陵邪的手腕,幾乎把整個自己都依託在手上,「……求靈尊成全。」
東陵邪猶豫了片刻,最終收起了古琴,道:「沒錯。浮夢,你曾被投入過忘川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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