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似水流年
傻子的病在記憶封印之後終究有了起色。
這場病去得全無理由,簡直就像來得無緣無故一般,我倒床上眯了沒幾天又如往常一般活蹦亂跳了。
我一開始還一心一意地糾結於為什麼瓔珞會說我「積鬱成疾」,但正因為傻子不會思考太多,以及逗比的腦容量是有限的緣故,有的吃有的睡有的事情忙,沒幾天這事就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由於沒來由地大病一場導致我缺席了暗衛的武器發配,在我重新開始監督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完全熟悉了各種武器的用法了,真是可喜可賀【這樣就用不著我教了啊!】!
為了慶祝我大病初癒,咱們一群人一道去珍饈館下館子,老哥還給我了一把掌中劍作為我大病初癒的禮物,我歡喜得不得了。可也是因為大病初癒,我需要忌口,酒和辛辣食品就別想碰了,而且守孝中的人禁酒肉,弄得我一頓晚餐吃得慘兮兮……
既然不能碰酒,那我就立志把整桌甜點全部吃光。
結果,我雖然把整桌甜點吃了,但當天夜裡就撐得睡不著了。
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我照常吃飯照常睡覺照常訓練暗衛,生活實在過於無聊。
有時低頭望見身上的小功,想起高漸離和雪女,不由又是一陣嘆息。
五個月過去之後,我的病已痊癒,素白的小功也換成了藍色的短打。得到墨冉的許可后,我終於可以過喝酒吃肉的日子,真是太懷念了qaaaq!
在喝宜城醪喝到一半時,偶爾會面向北方,將另一半酒水撒入黃土。舉杯獨醉,飲罷飛雪,茫茫然又一年歲。
屈指算來,竟二十有二了。
二十二歲,在現代還是花一樣的年紀,在古代卻早已不再年少。
時間在身上留下的刻痕有很多,同輩的夥伴不再鋒芒畢露,不再年少輕狂。幸而,有些事情只要相信,就永遠不會改變。
後來的日子裡,不知怎的,我竟常常會想起這一年的生活。
——其實只是些平常的日子。
少羽嘲笑我體質太弱,竟一病病了整整一年,我巴著老哥的手臂一臉義憤填膺指向少羽,龍且索性在旁邊翹著二郎腿看戲,瓔珞時不時會突然粗線給平靜的生活加點讓我跳腳的調劑。
具體說的什麼我也忘了,只記得天特別藍,花特別香,有人在樹下煮茶,水咕嚕咕嚕地響。
有人在燈下寫字,字體工整,一行一行;有人往爐里添香,燈花剪落,一室芬芳;有人念一些兵書,伏案而坐,聲音清朗;有人籠一袖暗香,悄然睡去,美夢猶長。
那樣安好的時光。
後來是春天,春水綠得像翡翠,點綴著岸邊滿樹桃夭,繁花似錦。碧藍的天空中,是大片的白雲和雙雙對對的燕子,暖暖的風吹進誰的眼睛里,融成粉紅黛綠的印子,繽紛。
登過樓閣,翻過丘陵,看十里竹林青翠綿延。
不覺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月華澄凈如玉,泛舟水上,遠遠有笙簫傳來,假一分蟲鳴,借一分水音,襯三分夜色,清淡悠遠。夜色漸深,花木蔥蘢中,有人對酒當歌,有人酣然醉去。
再後來,木芙蓉盛開,殷紅一片,延至天邊。又起了秋風,曉來霜林如醉,有雁南飛,秋高氣爽,草枯兔肥——正是行獵的好時候。
上山弄點野味打牙祭,酒足飯飽之後伏在紫衣青年的膝上沉沉睡去,而青年捧卷兵書靠著樹榦一看就是一下午,我何時睡醒,他便何時起身。指尖纏繞的銀髮,順滑似錦緞。
宿昔不梳頭,絲髮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想來,都如夢。
然,夢再長、再美,都有醒的時候。
就算我再怎麼遲鈍也查覺到最近的情況有些不對頭:梁叔、范師傅去郡守府的次數愈發頻繁,項家軍的訓練更加嚴苛,而少羽看上去也有些心事重重。
這些事我都不想問,只盼能安穩過完這段日子就好。
——最好能用我的迷糊感染上天,讓它變得和我一樣迷糊。
事實證明,迷糊是無法被傳染的,犯迷糊的自始至終只有我一個。
歷史不會因我停止,時光也不會因我倒流。
而此時,正是秦始皇三十七年。
已到了知非之年的嬴政卻仍不信天命,雲中君自九年前出海以來一直未歸,他不相信上天連一絲長生不老的機會都不給他。可時間一長,他連海的那頭的船隊究竟會不會返回都沒了把握。
看著殿外銀裝素裹、千里荒蕪的景象,嬴政的臉色倏忽一變,下一刻竟開始不要命地咳嗽起來。
「陛下要傳御醫嗎?」趙高聽見動靜上前躬身詢問。
強行壓下喉嚨間的血腥氣,嬴政揮了揮手:「無甚大礙,你下去吧。」
「諾。」
世人皆認為一年前的刺秦是以失敗告終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次刺秦的勝利者是高漸離。
當年融入身體的那幾縷要命的寒氣早已催毀了他的健康,近幾年每至中夜更是手腳冰涼、心痛難忍。
每念及此,他都會覺得有些火大,左手顫抖著握緊身側的茶盞。茶盞被搖搖晃晃地拿起,嬴政在此時只感到左手一陣無力,薄瓷茶盞便摔在了地上,碎成了千萬片。
碧藍清澈的茶水混合著綠葉和白瓷鋪了一地,淺淺暈開。
嬴政看了看地面上的慘狀,眼珠子輪了輪,將視線落在自己的雙手上。
原本結實有力的臂膀什麼時候成了現在這樣?蒼白無力,皮膚堆疊在一起宛若雞皮。
他的時間去哪了?他的年華去哪了?他的青春又去哪了?!
「陛下?!」趙高見狀,連忙撲上前去伏倒在地。
嬴政陰測測抬起頭,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傳真人*口諭,讓眾位卿家好生準備,即日動身東巡!」
雪花鋪天蓋地地在空中亂舞,在飄至咸陽北方的陰陽家時,卻似乎被什麼無形之物所阻隔,再也飄不進分毫。
真是一座華美的牢籠。
司鏡倚著殿門外的朱紅柱子,心裡暗暗想道。
忽然,一片茫茫白雪之中夾雜了淡淡的一點青色,青色由遠而近飄飄搖搖,彷彿水中浮萍。
看清那點青色的原本面目的時候,她略有些詫異:
——竟是一隻飛鳥!
飛鳥跌跌撞撞地在風雪中飛翔,一時失了方向感,悍不畏死似的飛速向著空中的結界一頭撞來。
司鏡微微嘆息,輕輕抬手撤走了那隻青鳥即將撞上的一小塊結界,飛鳥成功進入了陰陽家的建築群。
這小傢伙似有靈性、不怕生人,當下便歡喜地飛至司鏡肩頭,一邊梳理羽毛,一邊口中「咕咕」叫著,黑豆似的小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極為討喜。
女子嘴角的笑還未揚起,就隨著後頭人的腳步聲而悄然消逝,這腳步聲,她知道的。
……星魂。
身穿藍色長袍的男子抬手將結界的缺口補上,淡淡開口:「蠢。」
司鏡轉身,面無表情地向其俯身行禮,那隻停在她肩頭的鳥被她的動作驚到,撲稜稜地飛起,黑豆似的小眼睛驚恐地望向面前的男子。它吱啾叫著在周圍亂飛,卻時不時地撞上透明的結界。
星魂看也不看,抬手一揮袖袍,那隻飛鳥霎時發出哀鳴,地上的血濺成一線。
司鏡不言語,只睜大雙眼死死盯著他。
「真是自私,你既知道這是一座牢籠,還讓外界的東西進來,你是想讓它同你一起困在這裡永遠不能出去嗎?」星魂冷笑一聲,接著開口,「不強大的人,是沒有資格去保護的。」
女子深呼吸一口氣,語氣如常:「星魂閣下教訓的是,晚輩記住了,晚輩會叫人來打掃乾淨的。」
星魂將視線落在不遠處的觀星台上,冷冷開口:「司星預測的結果如何?」
「……熒惑守心,大凶。」
【註:秦始皇在老年時因追求長生不老而開始信奉道家,將自己的稱呼由「朕」改成了「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