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身死

第124章 身死

第124章身死

當小紗同我道出事了,我腦中第一個晃過的念頭是冰漸三天不打,又是準備上房揭瓦了。

然而起身隨著急匆匆的小紗一面往外走,卻是聽得她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道:「白歆……仙子病重,如今卻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沒有聽到冰漸的名字,我心裡頭緩緩地鬆了一口氣,再將這個新的名字過了一遭,腦中盤旋的絲竹幻聽悠悠蕩開清明之後,頓時如遭雷劈:「你說誰?」

小紗依舊是在前頭快步走著,擰著眉,交代:「折清神君的母妃,白歆。」

「……」我心裡咯噔一下,驀然沉了。

折清的母妃白歆,因並無靈根而無法成仙,只得待在靈力充沛的仙山,晚霞山。

可如今那個寸步離不開晚霞山仙陣、連折清也未見過幾面的凡人白歆她到了魔界。而仙界之內,近期一張通知行程的帖子都沒有,她那樣的凡人脆弱之軀,豈不是胡鬧?凡人?

我心上閃過一念,便是猛然一跳,腳步緊跟著頓了。

小紗不明所以,又怕自己速度跟不上我,只是急急抬手,遙遙一指,讓我先行。

那個方位,卻是離鏡宮中最簡陋之所,荒院。

這幾日曦玥宴請四方,離鏡宮中客房早就人滿為患,仙魔妖鬼分作四方位,彼此相隔開。

唯獨荒院冷清依舊,因為那裡是最接近冰漸困籠之所,無人敢靠近。

而此刻那處卻圍滿了人,黑甲包裹的鬼將將院子封鎖起來,而院外則是聽聞此事,匆匆趕來看熱鬧的四界人群,里三層外三層地堆著,朝內好奇地打量。

「原來兩日前在西殿出現的凡人女子,就是折清神君的母妃。這倒是奇怪了,當時那千洛魔尊也是在場的,再怎麼也嫁了人家的兒子,怎麼人家等了一晚上,求見一面都不肯呢?」

人群中或有私語,並沒有刻意放輕,在周遭一派墨一般的寂靜之中便尤為的兀。

這些人在四界之內都頗有幾分名頭的萬年散修,又同曦玥有些許不淺的結交,說話自然也是隨心而無所拘束。

我隱在半空之中,瞧見屋內折清垂在身側的指尖驀然一縮,顯然是聽見這句話了,面容上卻沒顯出什麼不好。語態盡量平靜地對屋內站著的另一老者道:「母上如今情況如何了?」

我這時才透過窗子看到床榻上躺著的女子,眉眼之間同折清頗有幾分神似,卻柔弱溫和許多,帶著幾分孱弱之態。

或許那孱弱只是我的主觀認知,畢竟凡人這種生物實在是太過於脆弱,即便是長期呼吸接觸到魔界空氣之中的戾氣都足以讓他們致命。

「神君與千洛魔尊不合,早也不是什麼秘密。以魔尊那後宮三千的涼薄性子,又怎會將一個所謂的凡人母上放在心裡頭?」

襯著院外的竊竊低語,更是襯託了院內死一般的寂靜。

那老者支起身,朝折清愧疚地搖了搖頭:「白歆王妃乃凡人之軀,實在是,不好醫……」

其實,我看白歆眉心處淡淡的黑霧就已經明白,她如今早就是燈枯油盡了,或許在來魔界之前就是。

她一介凡人,續命如此之久,早已經走到了盡頭。

而那老者頓了頓,也將這事說了出來:「白歆王妃之事,實屬不幸,雖然……但王妃其實在來魔界之前,壽命就已經將盡了,她應當是來見您最後一面的。」

院內老者聲音落下,院外頓時響起一陣低嘩。

「嘿嘿,你看這魔界偏心的,把人都弄死了,還要開脫,說人家壽命早就該盡了。」

「白歆好歹是天族的王妃,弄幾顆靈丹,續點命這種小事難道還難了不成?」

老者聽罷,慍怒地冷哼一聲,朝著院外:「老朽說的都是事實,爾等鼠目寸光不明境況,怎敢來詆毀吾尊上!」

「詆毀?你家尊上聲名在外,還需要我來詆毀?」女子的聲音受到挑釁之後,陡然尖利起來,一紅衣女子搖著柳腰從人群中大搖大擺地擠出來,渾似不將堅守的鬼將放在眼中,「我還就說了,有什麼了不起,那千洛魔尊,可是搶了我小相公的人。老娘巴巴養了他幾百年,還一口沒吃,就被洗乾淨了給送到了你離鏡宮,結果呢?她千洛魔尊將之吃干抹凈了,還記得他是個誰?我的寶貝心肝就被她這麼糟蹋了,晾到一邊,老娘難道應該忍著?」

「放肆!」老者一聲怒喝,猶若一堵黑色城牆的鬼將頓時齊齊動作,黑霧帶這滔天煞氣涌動,無數把漆黑的魔槍便是抵上了那紅衣女子的脖頸,剎那間就見了血,卻未刺多深。

滾滾的冰寒魔氣好似怒海之水,在庭院之內陡然蔓延開來,牆根野草霎時凍結成冰。

這魔氣與他們這些成名已久的老散修無礙,卻難免傷及垂危的白歆。

我心中一凜,顯身而下,落至庭院窗前。一道屏障揮袖而成,阻隔了那至寒的魔氣。

眾鬼將身軀一震,面容皆慘白了兩分。

「收斂魔氣,勿要傷人,他們皆是曦玥的客人。」

眾鬼將齊應,收槍而退,站定之際,身姿彷彿再度化為了一堵堅不可摧的城牆。

院外竊竊私語聲一頓,歸為寂靜。

而那紅衣女子卻渾似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脖頸上的鮮血,好似被激怒之後的毒蛇,非要咬人一口才甘心:「喲——尊上竟然還會親自過來,怎麼,是要親自來殺我嗎?」

我平淡地掃了那陰陽怪氣的紅衣女蛇魔一眼,只為曦玥的面子,也不好當眾將她如何,對著鬼將淡淡吩咐了一句「清場」后,便不予理會地轉了身,對著折清:「你將白歆喚醒,我可以救她。」

折清掃眸而來,原本墨玉溫潤的瞳黯淡而空冷,他盯著我,良久:「千洛,你明知道她已經喚不醒了,何必再來虛偽?」

連一縷清醒的神識都沒有了,的確連我也無力回天。就算有清醒神識,我也只能拖著她多一刻鐘左右的命,天道不可逆。但是倘若她受我魔力順暢的話,雖然概率極小,這一刻鐘我也能夠嘗試給她灌魔,將之救下來。

說到底,都是晚了。

她想必是來見折清最後一面的,可為什麼來尋的人卻是我呢?我一頓,道:「我從未見過你母上,仙族也未有拜謁的帖子,我那日不知道是她來了。」

話語落時,白歆的手指忽而輕輕顫動了一下。

折清身子一顫,便是在白歆床邊跪下,恍若碰著一個將碎的白瓷,小心翼翼地握住白歆的手,音線脆弱,輕聲喚著:「母上?」

只那背影單薄蕭瑟的模樣,蘊著濃郁的哀切,猶若一不知所措的小獸,輕輕依偎在白歆身邊,瑟瑟地顫抖著。

血脈親情。

我站在折清的背後,感知著他真切的顫抖,忽而便想到了千溯。

想著倘若此時此刻安靜躺在床上緊閉雙眼的是他,我的心中該是如何黑暗。

也因這份黑暗,我的心底愈來愈沉,好似被拉扯破了一個大洞,連同墜落一起永無止境起來。

白歆終歸是沒有了反應,微弱的心跳也在某一個時刻突兀地停掉了。

我怔在原地。

折清亦並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像是半點兒沒有感知一般,依舊是安寧地捧著白歆的手。

「人都道我與母上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的模樣,便是我的模樣。」折清聲音很輕,甚至於有幾分縹緲,並沒有多少責備,卻實打實地烙在我心口,「你說你不知道?」

這便是碎了,我的心中有輕微的聲響。

一份從紅毯喜燭、恣意輕狂的起端到竹屋荒院、晦澀難言的結尾,牽扯了近百年的感情,連帶著一個若白瓷般精細而美麗的女子,一同碎了。

我的眼睛瞎了,瞎了近十年,他卻從來不曉。那夜眼傷複發,所以我才不知道。

可我還能怎麼解釋呢?是我首先要瞞他的,他亦不會再信我了。

魂縈也好,次心也好,都不過是我一人的天真,以為拚命地去努力了,便能得一個好些的結果。

千溯果然是個高瞻遠矚的人,他自打一開始就提點過我,不用對摺清上心。

我固執己意,沒有聽話。落得如此的境地,又能怨誰?

離鏡宮中飄搖起了些許小雨夾雜些許晶亮的雪花,折清抱著漸漸冰冷的白歆破雨而去,白歆終究是仙族的王妃,理所應當是該葬在仙族的。

熱鬧沒了,看熱鬧的人自然也就散了,還余了兩三人坐在相去不遠的牆頭,滿臉不屑對著我指指點點。猶若城牆一般的鬼將背對我而立,堅守在雨中。

守在門邊的老者給我遞上來一把青傘,低低道:「尊上,外頭著了些涼雨,您還是撐傘而行吧。」

我也覺著這個地方不好讓我久待,神識之內許久不曾有過的刺痛感竟然又是席捲而來,點點頭,接過傘走了。

「好一個涼薄性子,便是虛偽的眼淚都沒能擠出來一滴,帝王無情啊——」

「這仙魔聯姻倒算是走到了盡頭,誠然對人尊上而言,也不過少了萬花叢中的一朵而已,著實無關痛癢。」

聽覺太過敏銳也並不算樂事一樁。

尋常而言,並不會叫我有半點觸動的戳脊梁骨的流言,如今卻成了鑽心之刺,叫我連辯解都不能。

我的皮膚泛起了層冷意,許久不曾這麼覺著透心地寒過,一時倒有些不適應。

繞過幾重庭院,抬眸所見茫茫的雨幕下,蜿蜒的流水邊,有人著一襲淡泊藍衣,撐一把青傘,靜靜佇立。

那回眸的一眼,恍似所有的凄風冷雨,都在他身遭散去,不過留下一派寧靜的祥和。

可惜,卻不能成為我的歸屬。

我別開莫名矇矓的眼,便想避讓,忽而得見一抹青意飄然墜落,跌至潺潺流水之中,順流而下。

我一怔,再抬頭,夜尋的墨發之上已然點綴了晶亮而細小的水珠,微微濕潤著,並未再看我這方。迷離的光線,似乎在他身遭勾勒出一道光弧,明晰著那絕美的側顏。

我不明所以,快步上前,將他也避於傘下:「嗯,你做什麼?」

「沒帶傘。」

我默了默:「……我剛看見你把傘丟了,什麼?你原來有間歇失憶?」

夜尋終是回眸,朝我款款一笑,垂落頰邊的發尾上點著晶亮的水珠,連眼睫亦是濕漉漉的。低眸之間,便顯得格外溫柔,緩緩帶笑道:「想讓你到我這兒來而已。」

我深深地望進他的瞳中。

我病倒了,自從長大之後,這還是第一次。

小紗嘟嘟囔囔地拭去我額上的冷汗,還以為是因為淋了一場夾雪的小雨,將我翻來倒去地折騰一番,及至暮后才離開。

我腦中渾噩,紛紛雜雜總會有無盡的畫面浮現,也因為陣陣湧來的刺痛而始終維持著一份清明,不能徹底睡去。

身子愈來愈沉重的時候,竟會始終渴望一雙偏冷的手將我抱起,輕輕同我道,不會有事了。

我知道那雙手的主人是誰,也知道……我心底的念想,像是毒芽一般壓制不住地破土而出了。

「洛兒,你往後記著,莫要當一個負心之人才好。」

耳邊總是有人玩笑似的重複著這一句。

回蕩著這一句時,也恍惚地想起那夜我獨自在屋內躺著,千涼伴著千溯坐在屋外,那一宿的哭訴。

我抱著枕頭,側耳傾聽的那一夜,腦中只盤繞了一個懵懂而決然的念頭。

予以承諾,卻悔而負心之人,該死。

猶記得起初我同折清相好,兩人成天到晚黏黏糊糊,夜間都要傳紙鶴的日子。便想著,所謂變心,當就是一時熱切過後,死灰燃盡的冷清。熱切時沉溺而忘乎所以,漫天承諾。雖然種種變故,卻是我心守不堅,才讓自己這麼一顆心,慢慢冷卻,最終自縛為繭。

翌日,小紗將我拖到庭院中曬太陽,說這樣病能好得快些。

她手頭還有旁的事,在我身邊待了一陣便離開了,偌大的庭院,唯有陽光正好。

庭院外繞進來一個人,月白的衣袍,站在陽光下很是晃眼。

少年還是從前的模樣,山水清秀不及他眉間的明媚,如今輕輕望去,亦會叫我心底緩緩觸動。

「白歆已經葬下,你可要隨我去看看她?仙族的侍女道,她最後都想見你一面,可惜魔界卻太遠太遠,她一個人,終是走不到你面前。」

折清的嗓音依舊是輕緩著的,那樣的語調讓我想起多年前,我掀開花轎的簾幔,將手遞到他面前時,他淺淺一笑應下的明朗。

身子沉重著,幾分昏沉。我笑著從躺椅上起身,揉了揉眉心,散去那份暈眩,朝他笑著:「我同你去。」

折清並沒有上前來,我緩緩踱步到他的面前。

兩者相離的距離不長,滿庭寂靜之下,竟都能聽到心跳的聲音,漸漸的,從起初的紊亂趨於平穩。

「父君亦在,他道此事同魔族無關,亦叫我不要因此事同你心生芥蒂。」

我站定,在距離他一臂之遙,釋然地一笑:「好……」

胸口意料之中地沒入一柄冰冷,像是至冷的寒冬,忽而有人往你衣領中塞了一捧雪,冷得我身子微微地一縮。

爾後身體就似破了一個大洞,澎湃的靈力飛瀉而散,除了冰冷在身體之內遺留,就只有喘不上氣的無力感。

我甚至來不及說一句話,喉嚨便湧上一股鐵鏽的甜腥味,身子也無力地癱跪下去,好半晌才有了痛覺。折清面容上的表情並不如我想象中般快意,他低眸看著我,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睜大,像是錯愕。

而我心中更多的卻是釋然,腦中走馬觀花般地回憶起過往,想起他咬牙切齒地問過我一句魔是否無心。

自然是有的,我已經將它交到了他手上。而遞出次心那一瞬間的決絕,我已經強勢地告訴自己,無論我本質如何渣,這一生,至少絕不能負他。

我抬頭將他望著,膝蓋磨合著碎石的小路,面容上延續起方才因為匕首沒入胸膛而頓失的笑意,認真道:「所以,魔心是什麼,你可是認清了?」

我終究是個自私的人。

次心入體,有九成九九的概率會叫我灰飛煙滅,洪荒四界再不會有一絲痕迹。

並非單純為了償還諸多事迹下來,我予折清的罪孽,卻是來賭那零點零一成的自由。

如若有來生,我會叫我自己記得,我愛的人是夜尋,再也不要傻傻地弄錯。而他,也再不要遇上我這麼個沒心沒肺,讓人生厭的女子。

千溯的心魔已然治癒,無論賭局的成敗,我皆無憾,所以笑著道:「折清,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於他,於我,皆是。

我最終還是死在了自己的心繭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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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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