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一日(星期五)
我每天寫日記都不定時。
譬如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第六天的斷食已進入尾聲。
我的腦海里不斷地閃現這些個音符:
3--|5-6|6--|4--|6-7|7--|2--|1-3|5--|43-|32-|1--|1--|......
這是艾.瓦爾德退弗爾的《溜冰圓舞曲》。
這支曲我用手風琴演奏它已經七年了。
七年時間演奏一支曲,足可以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常言道:「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但我很慚愧。
我沒有讓鐵杵變成針。
我七年時間裡演奏這隻曲所達到的水平,還不及一個專業演奏員半年所下的功夫。
除了功力欠缺,還缺悟性。
我這些年除了整日胡思亂想些無意義的事情外,對音樂藝術缺少足夠的理解。
我像個機器人,每天只是機械地按鍵,開闔風箱。
大三和弦,小三和弦,屬七和弦,減七和弦。
大三度,小三度,倚音,延長音,休止符。
簡譜,五線譜。
快板,慢板,變調。
高音譜號,低音譜號。
一切搞得我頭暈腦脹。
我不能完整地記住這支曲子。達不到爛熟於心的地步。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重複完全耗費在低效率之中,毫無進展。
混沌的大腦指揮著僵硬的手指,讓這支世界名曲在我的琴上變得支離破碎,猶如屠夫舉起屠刀戳向豬的咽喉。
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一日這天早上,睜眼醒來,我的思緒忽然活躍起來。
已經很久不拉琴的我,腦子裡出現一個十分宏大的場面:
成千上萬個冷若冰霜的黑色音符驟然鳴起,音樂聲中,幻化出無數活生生的人影。
老的。
少的。
男的。
女的。
人們的穿著五彩繽紛。
紅色熱情奔放。
綠色生機盎然。
藍色冷艷凝重。
黑色神秘威嚴。
白色純潔樸素。
冰光閃耀。
冰刀閃耀。
人頭攢動。
宛如春風裡飛舞的燕子。
宛如夏日裡浩瀚的洪流。
宛如秋日裡遲歸的雁陣。
宛如冬霜里堆起的霧凇。
晨曦里雜遝的人影形成的陣圖構出一副如畫的年輪。
青春在這裡燃燒。
歡聲,笑語。
如醉如痴。
我有些激動了。
我身臨其境。
我翻身下床,顧不得洗臉,顧不得燒湯,從床底下拖出塵封已久的手風琴。
我端莊地坐好。
我打開琴扣。
一支韻律生動的樂曲,從我的手指間流淌出來——
冰上的靈魂。
我彷彿看到熟睡的艾.瓦爾德退弗爾的鬍鬚動了一下。
我彷彿看到溜冰場上無數的搏冰者在歡呼雀躍。
我彷彿聽到雲層里到處滾動著悠揚的樂聲。
這是我靈光的閃耀。
在久久的演奏中,我的感情升華了。
我的思緒滾滾如潮。
我一遍又一遍地演奏這支曲子。
開始還有些生硬、鈍澀,後來便越來越嫻熟。
同一支曲子,同一把琴。
同樣的指法,不同樣的思想。
曲子卻脫胎換骨一般。
一個女人在臨盆。
懷胎十月的嬰兒呱呱墜地。
生命在世間延續。
我就是這臨盆的女人。
只不過我孕育了足足七年時間。
我大口大口的喘氣。
不是拉琴拉累的。
而是內心的激動讓我喘不上氣來。
這個很平常很普通的早上,我茅塞頓開,如夢方醒。
原來我並不笨。
我並非缺少悟性。
悟性只是一時被蒙蔽。
我思索,思索人為什麼在飢餓時會變得如此有靈感。
是潛能。
但一定還有別的東西。
這是迴光返照嗎?
我笑了。
已經好幾天了,大腦越來越靈光,怎麼可能是迴光返照呢?
註:文中所示的簡譜少了連音,如第二節和第三節的6之間,五、六節間的7,十二、十三兩節間的1。另外,開頭3到7都是低音,2和1中音,向後都是低音。因為在電腦上不會打譜,在此說明並表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