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人儀式的考題(下)
回到自己的小屋,吉得忍著強烈的頭痛,在床上俯身卧倒,很快進入了睡眠。
沒過多久,吉得翻了個身,閉著眼就爬了起來,在床頭摸索了半晌,嘴裡不知道在咕噥著什麼。他下了床,穿上鞋子,給自己倒了杯水,搬了椅子坐在桌旁,開始擺弄桌上的一塊石頭。
那石頭不大不小,吉得一隻手放上去,剛好可以滿握,他推著石頭在桌上平移過去,平移過來,又用食指、中指在石頭前方敲了敲,雖然閉著眼,但卻像是看到了什麼讓他高興的物事,咧嘴露出了一個傻笑。
他放開石頭,兩手平伸,十指飛快地在桌上敲擊,咚咚咚的聲音從屋門傳了出去。
門口不知何時已經站了幾個雄壯的人,看上去都上了年紀,中間那人年輕一些,他望著桌旁的吉得,臉有憂色。這就是文森特了。
「吉得!山長來了!」旁邊一個管事的叫了一聲。
吉得沒有回應,仍然咚咚咚用指尖敲著桌面。
文森特問身後的一個人,「最近怎樣?他大概多久發作一次?」寨里的人都認為吉得是生病了,不過文森特卻不讓請巫醫,畢竟吉得的體質和狂暴部族不一樣。
「越來越嚴重了,從前兩三個月會發作一次,最近兩三天就會。山長,還是請巫醫來看看吧,成人儀式可以推遲幾天。」
文森特沉吟了一會兒,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擺手道:「不急,再看看他的情況。把他叫醒。」
「吉得!」一個管事的大叫一聲,吉得卻是不聞過耳驚雷,仍然敲桌推石,一臉傻笑。管事的本來就心中有氣,現下更是不耐,三兩步走上前去,把吉得的眼睛掰了開來。
一人笑道:「沒用,他還是在睡。」連文森特都笑了,可不是么,高飛被掰開的兩眼根本沒有平時吉得那燦若星辰的神采,眼仁的面積遠小於眼白。
管事的實在無法,放過吉得的眼睛,把他的口鼻捂了起來。
吉得手腳亂抖,眼皮亂顫,忽然像有一道電光擊中了他似的,他綳直了脊背,猛地睜開了眼。管事的嚇了一跳,閃到了一邊。
吉得深深吸了幾口氣,左右打量了一下環境,再看看門口站著的幾個人,忽然仰天大笑,笑得涕淚交流。末了,吉得高喊了一句什麼,誰也聽不懂,那發音比他給自己取的名字還要古怪。
那是一句中文——「***,我高飛終於醒過來了!」
高飛醒了,之前那所謂「吉得·申函」的名字不過是「極度深寒」的中文音譯而已。極度深寒作為高飛的一個副本,卻壓抑了高飛整整十四年,現在高飛終於掙脫了精神束縛,恢復了顯性意識。
這十四年來,兩個意識一顯一潛,記憶共有、感覺共有、能力共有,唯一有區別的是,兩個意識對自己以外的世界看法不一致,使得這具身體具備了雙重人格。
高飛想:「每個人都有雙重人格,這並不可怕。而我,只是兩個人格都被放大了而已。一個是遵守秩序的人格,一個是藐視規則的人格,關鍵的關鍵,是看哪個人格作主導。」
高飛想:「一個人要有正義,也要有邪惡;要有光明,也要有黑暗。正如一個雕塑,有了明暗才會立體。」
高飛想:「這裡不同於我原來的世界,我之前的意識觀察了十四年,卻沒看出個所以然。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重生在這裡,但我會繼續觀察下去,直到把這個世界看清楚。看清這個世界不是為了征服,而是為了活得更好。」
高飛想:「我在夢裡點著滑鼠、敲著鍵盤,而現實里沒有電腦、沒有網路,前世的編程技能已經不再適用,我得從頭學起。」
高飛想:「為了活得更好,首先我得通過這次儀式的考驗,之前的意識不在乎這個,現在的我卻在乎它,它是我溶入這個世界的起點,也是我獲得新生的標誌。那麼,我準備好了嗎?」
……
壓抑了許多年,此時高飛的若干想法一股腦涌了上來,沖得他腦仁疼,他甩甩頭,努力恢復明覺。
文森特等人盯著他半晌,見他的眼神漸漸轉為正常,這才問他:「吉得,聽埃德加說你頭疼,現在怎樣了?」
高飛伸出食指左右搖了搖,「從現在起,叫我高飛。」
文森特見他那古里古怪的動作,有點哭笑不得,「好吧,科斐,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高飛又搖了搖食指,再搖了搖頭,「注意吐字歸音,不是科斐,是高飛。來,跟我念一遍,高——飛——……」
「夠了!注意你的言辭,和你說話的是山長!」管事的長老怒了,「不管你是吉得還是科斐,你必須通過成人儀式的考核。如果你不敢應考或者通不過,那你的結局只有一個!不用我多說,你應該知道。」
高飛眉毛一挑,「誰說我不敢?我鑽草堆只是因為……因為我頭疼。」高飛不好說成人儀式沒有意義,畢竟那是他之前的想法,現在雖說想法變了,但一時半會找不到說辭,也只有繼續沿用這個爛理由。
管事長老正要開口,文森特說話了,「我知道你對成人儀式不感興趣。也對,一個人長沒長大看的是他的年齡,而不是看他能辦成什麼事情,這成人儀式的確有點多餘。」
「山長……」管事長老不滿了。
文森特打住他,繼續說道:「如果這儀式不叫成人儀式呢?換個名稱,就像你給自己換名字一樣——換成『成才儀式』,你還會對它不屑一顧么?每個人都必須經過這個儀式的考核,這是我們狂暴部族的傳統,你生長在這裡,就應該遵循這個傳統。通過它,不僅僅代表你成年,還代表你正式加入我們的族群,真正成為我們的族人。」
換作以前,那個我行我素的「吉得」不會把這番話聽進去,現在的高飛則能理解文森特的苦心,他尊敬文森特,也感激文森特,因此他很容易就被說服了。
高飛點點頭,「山長,您說得很對,我現在也是這麼想的。我準備一下,一會兒我就過去。」
文森特笑了笑,轉身走了,幾個長老緊隨其後。管事長老瞪了高飛一眼,「你最好別耍花樣,我會盯著你!」話音未落,也跟著轉身離去。
高飛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左手拄著下巴,右手習慣性地敲著桌面,「該準備些什麼呢?說真的,這儀式的考題很講運氣,運氣背到極點的話要過關很懸。這考題的發明人一定是個不可知論者……」
日頭西斜,回到寨子的人愈發多了。眾人疑惑今天的儀式為什麼還不開始,又見文森特也少有地盤坐在高樁觀看,更是圍攏過去,把簡易的檯子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
在眾人的議論聲中,高飛提著一個包裹走進了檯子中央。
以往的儀式年輕人的準備工作都相當充分,有準備防具的,有準備武器的,有準備漁具的,甚至還有準備鏟子和梯子的,無不是現成的工具,這麼一個小包裹里能裝什麼,讓眾人頗為好奇。
高飛將包裹擱在了地上,發出「嘩」的一聲,彷彿發令聲響,成人儀式正式開始了。
管事長老拿出一個瓦罐,遞到高飛面前。高飛伸手進去抓了一個鬮兒,長老接過紙條,向眾人緩緩展開。陽光射在紙條上方,發出淡淡一圈光暈,光暈之下,略顯透明的紙角正輕輕搖晃著,紙上是極為醒目的一個詞——「砌屋石」。
眾人吸氣的吸氣,皺眉的皺眉,更有些年輕人在幸災樂禍地竊笑,看來高飛的手氣不是太好。
長老面無表情,例行公事地說道:「你需要在太陽落山之前開鑿好砌屋的石材,並運到寨子中來。」說著又拿出個罐子,「抽第二個簽,看看你需要準備幾間。」
高飛有些懊惱,他沉住氣在罐子里摸索了一會兒,選了個最小的鬮兒。
長老看著他,似笑非笑地向眾人打開這個紙團,眾人一陣驚呼,原來紙團上寫的是歷次考核中的最大數額——「十」。
高飛忍不住想打自己的手,看見長老一副奸計得逞的表情,又忍不住想打自己的頭,人群中更是有人按捺不住,大聲笑了出來。
長老裝模作樣制止了周圍的喧嘩,看了看西斜的太陽,拉長了嗓子說道:「我重複一遍,吉得……哦對不起,他現在叫科斐了,科斐需要在太陽落山之前開鑿出足夠砌十間屋子的石材,並運到寨子中來。這是他成人儀式的第一個考核項目,照例,他可以選擇一位通過了成人儀式的夥伴作為幫手,互幫互助是我們狂暴部族的美德,我希望有人能用行動支持他完成這個任務,誰願意?」
人群中埃德加手剛舉了一半,被長老拿眼神壓了下去。其他人則不吭氣,雖說狂暴族人都有極其強悍的體能,但這任務簡直難得變態,就算是寨中最強壯的兩個小夥子也不可能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何況其中一個還只能是弱不禁風的高飛。
能幫助他人通過考驗自然是好事情,可如果通不過,不但那人會被驅逐,就連提供幫助的人都會受到不輕的懲罰。
「這次太難了,還是等下一次吧,反正他明年還有一次機會。」許多想幫高飛的都這麼認為,加上管事的長老皮笑肉不笑地拿眼珠子瞪人,便無人舉手了。
高飛孤零零地站在檯子中央,看上去煢煢孑立、形影相弔,說不出的凄惶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