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采芬得知書凡受傷正在療養,毫不考慮地上山探望書凡。
分手之後,她把心思精神全放在事業上,業績自然大有斬獲。失了愛情,得了事業,每天生意忙得她無暇去多想那些男歡女愛的事。而且在短短的一年內,她除了為自己購置一幢舒適的窩,還為父母在南部買了獨門獨院兩層樓的房子,又拿了數百萬幫助兄姐做事業。有錢做後盾,凡事好辦,做人也輕鬆。采芬深知金錢的妙用無窮,所以當初不願被愛情拴住自己的發展,如今事實證明,父母、兄弟、朋友,誰不想攏向她,愛情對她也不那麼重要了。
車子在仰德大道一路迤邐而上,然後再彎進一條只容一部車寬的產業道路,車行約十分鐘,就看見一棟醒目別墅。
大門早已開著等她的到來,她把車開進院子。
書凡拄著拐杖緩緩地走向她。
當她見到他時,心速莫名地加快,原本就是以一般朋友的心情來探望的,怎麼會突然心神不寧?
「謝謝你,百忙中還要抽空來看我。」書凡帶著他那迷人的微笑,客客氣氣的。
「應該的,不知道你出事,否則早該來的。」
采芬見偌大的房子就只書一人,不覺好奇地問:「就你一個人」
「不,還有……雨疏。她可能還在忙,待會就來。」
書凡為了掩飾,話只能這麼說。
采芬知道雨疏便是書凡的新歡,只輕輕一聲「哦」,沒多說其它。
「好漂亮的房子。」
采芬舉目環視,不禁羨慕,心想哪天自已也能有一幢這樣的房子,做為休閑度假之處,那才是真正的享受生活。
「怎麼樣?生意還不錯吧?」書凡定定地望著她,一年多不見,看不見歲月曾在她臉上駐足。
「不錯,一直有發展。」采芬實話實說。
「真不愧是女強人。」
這時雨疏端上兩懷果汁,擱置在他們面前,向采芬微微一笑,用手做了個「請用」的示意,嘴上同時說「請用」,然後轉身進去,采芬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嗅出他們兩人不對的氣氛,卻也不便多問,繼續和書凡的談話。
「我只是守本分、努力地在做,沒有什麼特別的手段,所以女強人應該不適於我。」采芬嘴巴說著,心裡卻放開剛剛那一幕。
「不很多人也很努力的在做,卻不見得有成績,成功的要素應該也要有幾分機運吧。」
采芬認同地點點頭,沒說什麼。
「你和雨疏,還沒結婚?」采芬乾脆大方地問。
「還……沒有。」書凡答得有些困難。
畢竟是自己曾愛過的人,所以對他的感情歸依就特別想知道,而書凡能避就避地閃爍其詞,采芬更是一肚子的猜疑,甚是在意。這是不是表示了自己對他還有那麼一點想望?
如今,看他在感情上似乎並不順遂,心底更微微牽起一絲希望,很多感情不也是分了又合的嗎?就像許多外遇的丈夫在外頭玩久了、膩了,最後還是又回到老婆的身邊。她是衷心盼望他回頭,只是不知他是否對她還有一點點眷戀。
「你不是很愛她嗎?為什麼還不結婚?」采芬別有所指地問。
「出了些狀況,所以就拖了。」書凡面無表情的,好像說的是別人的事。
「會結婚嗎?狀況有影響你們的感情?」
采芬說得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書凡就是不喜歡她這種強勢作為。
「一切都在未定數,我自己都不知道。」書凡話落到恰到好處。「倒是你,有沒有新交的男朋友了?」書凡出自於朋友的關心。
采芬黯然地垂下頭。「沒有。」
「不要只顧事業,忽略感情。人生中不只愛情,包括友情、親情,這些都是人生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當你賺到財富,失去情感的時候,也許遺憾已造成,後悔都無濟於事了。」書凡有如哲人說理般的對她諄諄教誨。
「要再遇到喜歡的不容易。」采芬話中帶有幾分懊悔。
「不難的,只要你事業心不要那麼強烈。想想我們倆相處的時候,連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很少有男人會喜歡如此能幹的女朋友,因為男人的自尊和自大都會被這樣的女人不留餘地地剷除。」
「書凡,我們——我們有沒有可能再重來?如果我改變,我願意為你改變。」
采芬提起勇氣,試圖挽回逝去的愛情。
「采芬,過去我曾多次向你表明我的感受,都得不到你的重視,一意地追求你的事業,我的心也遭受多次的挫折,如今……也許就是所謂的曾經滄海難為水吧。」
此次見面,采芬多少抱著渴望的心,如今希望又落空。
書凡啊書凡,他總是在她心中閃閃爍爍,就像天際的一顆星,摸不到、觸不著,而他卻永遠閃亮地掛在天空。
曾經滄海難為水,好一句形容詞,而她呢?分手難道她就不難過?她也可以說除卻巫山不是雲,可是她沒有。因為她夠愛他,愛一個人是沒有任何理由,如果不愛也有說不完的理由。為什麼他不幹脆明明白白、簡簡單單地說一句「我根本就不愛你」,這樣她也會瀟瀟洒灑地揚起一絲微笑。而他偏偏用那麼多盾詞,說得像是她負他、虧欠他,將他的無情委過於她?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只是這樣,更讓她一顆凄凄惶惶的心遊盪在天際,縹縹緲緲,浮浮沉沉……
回程的途中,采芬手操方向盤,腦子卻不斷地閃進書凡的種種。原以為早被忙碌的工作取代的,怎麼一下全部鮮活起來;原來記憶從不曾褪色,只是被她那麼小心地深藏著,一點都不曾遺漏。她突然驚覺到自己原來愛他有多深,只是好強的個性不願去妥協罷了。
一個清爽的周末,若伶像往常一樣,穿了一身的輕裝上山去。可是,她今天的心情卻是沉重的;她要把事情攤開和雨疏談,她不想落個橫刀奪愛的罪名。這些日子來,她也看出書凡對她有情有意。感情除了兩情相悅,是絲毫勉強不得,就算勉強得來的也不會幸福。古今中外皆然。
不知從何時開始,雨疏禮拜六會給自己放假,這也是他們三角關係中很微妙的一個默契;或許說,雨疏有意把禮拜六讓給她。若伶很自然地為書凡照顧一切,而他也很理所當然的。
而雨疏就做些自己的事,通常把自己關在書房寫東西。她準備半年內能出一本書,所以整個心思都放在故事情節的構思,也就不再那麼心痛書凡的冷淡。
若伶煮好午餐,和書凡共餐之後,再陪他散步;待送他回房睡午覺,便來敲雨疏的門。
雨疏意外若伶的造訪。他們二人之間的尷尬關係,她一直儘可能地迴避。她會留下來是因為和書凡的感情,還有一分愧疚的責任使她離不開、走不掉。
「抱歉,打擾你了。」
若伶立在房門口,幾分怯怯的。
「沒有的,進來吧。」雨疏意識到她來的目的,也大方地請她進來,再關上房門。
「我來是想跟你談談你、我,還有書凡的事。」
「我知道。」雨疏了解地說。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或有什麼打算。」若伶直言切人問題中心。
「我們三個之間的事,很明顯的,選擇權不在我。這也不是一題是非題,可以打圈或叉就可決定。至於打算,我想先知道你作何安排,我才能有所打算。」
雨疏巧妙地四兩撥千金就把問題丟還給若伶。
「雨疏姐,」若伶有幾分歉疚。「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愛上書凡是我進了公司之後的事,可是,那也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愛戀,他對我一直是上司下屬的關係和照顧。過去,他對你一直是忠誠的。真的,那時,沒有人能從你身邊搶走他,他是那麼深愛著你,連我都可以感受到你比他自己還重要。我愛他,是因為我欣賞他;我也是婚姻失敗過的人,所以對感情的追求,也不像以前一定要完全地佔有,所以我只要默默地看著他走過辦公室門口的身影,我也就心滿意足。我始終維持這樣的原則和想法,沒有逾越,直到……這次事件,是他態度的轉變,你也看到的,所以——」
「我不會怪你,也沒有怪你。我剛剛說了,感情是沒有是非曲直的定論,你不必為這事掛懷。」
「那你打算怎樣?」
彼此打開心結后,話也就好談。
「書凡也復元得差不多了,我想我會選擇離開,往後,就是你和他。我看得出,他對你是真心的。唉!」
雨疏輕輕地哀嘆一聲。
「雨疏姐——」
若伶想說些什麼寬心話,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你和雨文是好同學,說來也算我妹妹,而我們卻都愛上同一個男人,把他交給你我也很放心。雖然如今我已不再是他生命中的唯一,但這又有什麼關係,至少,我曾經擁有。」
一股悲傷籠罩著房間。
「你知道他為什麼對你這樣?」
雨疏點點頭,淚隨著心頭的難過湧上眼眶。
「這樣也好,既然我不再讓他留戀,我也沒有理由留在他身邊。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時間會再帶來新的東西;曾經有過的歡樂、痛苦,也一樣會被時間洪流沖走。有一陣子,我幾乎是走不出那痛苦,就像一張巨大的網牢牢地網住我,任我怎麼掙扎都沖不破那張痛苦的網。一旦突破,這才發覺生與死、快樂與痛苦都只是一線之間、一念之別而已。可是,往往窮畢生之力,就是越不過那一線之隔和一念之差啊。人,有時真是愚蠢至極的動物。」雨疏淡淡地說,一抹輕愁掠過白皙的臉龐。
走出雨疏的房間,若伶的心沉沉重重的,彷彿那哀傷、痛苦、無奈和掙扎,都在她心底走過一遍。她默默地走出庭院,繞至小徑,踩在一地的黃葉上,雨疏那低婉哀怨的傾訴,隨著瑟瑟的秋風飄蕩耳際,她該怎麼做?她是不是又錯了?雖然雨疏寬容大度得沒有嫉妒、怨恨,把悲傷留給自己,也正因為這樣,才更增加她的愧疚感。如果沒有她的出現,書凡是否依然屬於雨疏?
她不確定地甩甩頭,涼颼颼的風也吹不去她沉甸甸的心情。愛他,原該是件快樂、甜蜜的事,怎麼竟成了這般剪不斷、理還亂的心境?她不了解書凡的心事,她想應該去問他,她有必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才能解開她鬱結的心,否則,他與她將會有道無形的陰影遮蔽了他們的感情。
他們三個之間的問題,他才是關鍵人物。她決定找他談一談。
正想折回大屋,一轉身,卻看見書凡在小路的另一端拄著拐杖行來。
「若伶,你怎麼跑到這裡來,我還以為你回去了呢。」書凡一副心急的樣子。
「我怎麼會不告而別呢?只是在房裡待得有點悶,出來散散心。這條綠蔭小徑挺詩意的呢。」
「是啊。你看,那些孟宗竹都是我媽的最愛呢。」書凡指著那一叢叢的綠竹,興奮地說。
「來,我們這邊坐。」
若伶拍拍一條長石凳坐下,有意在此打開問話。
書凡順從地坐下,仍興緻盎然地談著他父親設計這庭院的用心。
「我爸爸除了是一位好醫生外,也是一位天才設計師,這棟別墅的里裡外外都是他親自規劃、設計。他常說行醫使他活得有意義,設計使他活得有生趣。他喜歡創造一些別人所沒有的東西,他最不喜歡的就是流行;他說那是最沒有品味的東西,做不了自己的人才跟流行走。他靠自己賺錢,豐富地過他一生,唯一的缺憾就是我母親無法走進他的心靈。」說到這裡,書凡突地打住,方才的興緻也轉為黯然的沉鬱。
若伶其實很想知道有關他父親的故事,於是,撿了枝枯枝在手中撥弄,卻裝著不經意地問:「那他們是如何過一生?」
經她一提,書凡才繼續道:「所以,雖然父親努力地經營他的人生,卻還是不快樂.小時候,我就能感受到他鬱鬱寡歡的心情,除了休假時陪我們小孩說說笑,才能看到他的笑容外,記憶中,他是一個沉默少語的人。」
「這樣的婚姻,他不曾想過分手?」
「在他們那一輩,婚姻再怎麼糟糕,離婚是不可能的。兩個人在一起,快不快樂、過得好不好都是兩人之間的事,別人看到的都是一樁成功的婚姻,和一番成就的事業。在他們的年代,這就是一個成功男人的典範。」
若伶被故事吸引著,關心起書凡父親的一生。
「你父親就這麼無怨無悔地過一生?」若伶想,這麼一個有靈有性的人,真甘願如此廝守一位不解風情的女人?
書凡瞥一眼若伶,彷彿一切都已被看穿似的。
他定了定神,垂眼看地下的落葉,又抬頭望了望被稀落樹葉遮擋的天空,微微地吁口氣,說:「他本來也認命地過日子,反正工作和興趣也消磨了他大半時間,所以雖然與我母親不相契合,也沒有多少時間去怨悔。」書凡又頓了頓。「他們平淡的婚姻,就在我要升高中的那年起了變化。」
若伶專註地聽書凡敘說著另一個愛情故事。
「那年,父親遇上他有生以來的真愛。她是他的病人,小他二十多歲。當年,父親已是四十好幾的中年男子;而那女孩,初出學校,長得嬌媚可人,追求者也不知凡幾,唯獨對父親鍾情。她的大方、浪漫,滋潤了父親乾涸的心靈,憑著父親的財力,他們根快有了另外一個家。」
「那你母親呢?難道她就不聲不響地把丈夫拱手讓人?」
「當然不是。」
書凡的臉色變得更陰鬱,停頓了會,說:「最極端的時候,母親曾自殺過兩次,可是父親依舊沒有回到她身邊,在照顧她恢復健康之後,就又回到那女的身邊。母親是典型的傳統女人,對父親的愛執著甚深,父親的移情別戀,等於毀了她的世界;她不知何去何從,整天發獃或傻笑,精神瀕臨崩潰。有好一陣子,我常陪她去看精神科醫師。有一次,我一不留心,她走到窗檯邊,差點跳樓。而她尋死的決心,一直是我揮之不去的夢魘。」
「後來呢?」若伶聽得入神,眨了眨靈活雙眼。
「母親的精神狀況始終沒有好轉,醫生也認為她必須住在精神療養院長期治療。父親畢竟是個有情有義之人,雖然有了新歡,對舊愛倒也仁盡義至;聽說母親要被送進瘋人院,他也不忍,就積極地覓地,最後找到這塊土地大興土木,為母親建造這棟別墅。在建造的過程,父親常帶母親一起過來監造。每次來,父親都會用極溫柔的聲調對母親說:這是要給你的,我為你蓋的,懂嗎?剛開始,母親也不知懂不懂父親的話,只是痴笑,可是父親始終耐性地對她說這句話。說多了,母親漸漸懂了,她的痴笑也不見了,轉而用感激的眼神看父親;父親則拍拍她的肩膀,或牽牽她的手。就這樣,父親治癒了母親的病。」
「解鈴還須繫鈴人,愛真是折磨人。」若伶有感而發。
「母親病好后也不曾搬進這幢美麗的別墅。知道是父親的一片心意使她醒轉過來,所以痊癒后的母親倒是透著另一種堅毅;她每天靜靜地為我們打點生活上的需要,也不再對我父親有期望,也看不出有所難過。慢慢的,她習慣了沒有我父親的日子,後來,她也找到她情感的歸依——上帝。有了宗教信仰,她也找到生活目標;雖失去丈夫的愛,卻得到上帝的愛。上帝教她以寬恕的心待人,所以她寬恕了父親的背叛,甚至能和顏悅色、平心靜氣地和我父親相處。而我父親大部分時間都在那女人那裡,對母親的一生,父親只能說是盡道義上的責任,寵愛全部給了那女人。感情的待遇,永遠得不到公平的分配。」
「那你呢?還有雨疏和我。」若伶故意調轉話題。「我們縱橫交錯的感情,是不是該理個順序?」
書凡表情霎時青白一陣,低頭不語。
「書凡,」若伶橫下心要談清楚。「問題總是要面對,你不覺得這對雨疏不公平嗎?難道你心裡真的沒有她?對她真沒有感情了?」
「不瞞你說,雨疏是我這生愛得最深切的女人。可是就在出事的那晚,當歹徒一刀一刀刺向我的時候,我竟覺得那是雨疏在殺我,是她拿無數把刀拚命地要砍死我,那一幕始終在我心頭揮之不去。雖然我明知殺我的不是她,可是意識里卻排除不掉這種恐懼,在我昏迷醒來之後,我看到她竟然害怕得顫抖。我不停地告訴自己:不是她,她是無辜的,真正的兇手是她的前夫,與她無關。經過我內心的一番爭戰,對她的恐懼總算消除,卻也消除掉我對她的愛,過去對她欲生欲死的感情也消失殆盡,喚也喚不回。我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像是從來不曾發生過那段感情,對她沒有感覺、沒有愛、沒有恨,淡得有如一個不曾相識過的陌生人。」書凡平靜地道說一個彷彿與他不相干的故事。
若伶覺得真不可思議,一場幾乎是致命的殺害,竟造成這個結果;雨疏無辜,書凡何曾有錯,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啊。
知道了書凡對雨疏難解的心結,若伶自責也就沒那麼深,否則,她總有橫刀奪愛的罪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