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忽地,有個急遽步伐跑了上來。
是季實的腳步聲?她轉身一探,跑上來的果真是季實。
「大小姐……」朝季珞語喊了一聲,但見滿樓的目光全往他的方向投射,季實嚇得話說到一半就傻楞住。
「秦三娘,這回你可看走眼了!」渾厚的笑聲自那漢子滿腮糾須里陣陣傳出。
秦三娘輕哼一聲,連眼皮都懶得掀動,冷冷道︰「我早瞧出她是個女娃,我的目標可不是她。」說著,眼神直勾勾地鎖在冷遙夜身上。
先前將她叫回的斯文男子以眼神向秦三娘探詢。秦三娘輕搖頭,惱道︰「探不出什麼門道。」
方才她伸手摸向小姑娘時,掌中帶氣佯裝襲向那男子,他若是習武之人定能察覺,且出於防衛本能地定會出手,誰知那男子全然無任何反應,她只得暗中將掌氣收回。
他的沉著定靜是真不懂武……亦是城府太深?
「有誰識得他?」斯文男子蹙著眉低聲問道。
秦三娘及其周遭幾位皆無語地搖著頭。
他們這群人長年奔走於江湖,彼此雖不甚熟稔,卻多數曾見過或聽聞過,唯有這悠然坐在一邊的男子……竟無人對其有絲毫印象。
「找我啥事?」見季實嚇呆了,季珞語索性起身走向他。
「呃……」他偷偷覷了幾眼,才低聲說︰「喜兒姑娘說有事相告。」
喜兒是曲映歡的貼身丫鬟。最近映歡周遭發生太多事,季珞語聽了,連忙走下樓去,季實趕緊跟隨在後。
忽地,她轉身又跑了上來,沖著冷遙夜喊道︰「冷遙夜,不許再不告而別!」
她故意橫眉豎目地告誡,語罷,轉身急奔下樓,也因此未及發現當她一喊出「冷遙夜」三個字時,二樓頓時一片死寂,眾人停下手邊動作,神色凝重,驚駭的目光全數集中在冷遙夜身上。
不許?冷遙夜濃眉不由得一抬,再望向周遭眾人,心中不禁苦笑。沒想到這些人竟是這般得知他的身份。
空氣中霎時瀰漫著一股緊張氣流,人人臉色惶恐,雙手緊握武器,戰事彷彿一觸即發。
「咳……咳……」有位長須老者站起來輕咳幾聲,示意眾人心緒穩定下來。他向冷遙夜微微頷首,和氣問道︰「敢問閣下可是神月教主冷遙夜?」
冷遙夜淡淡一瞥,回道︰「正是。」
此話一出,頓時兵器撞擊,杯盤落地,不少人驚慌失措,險些奪窗而出。
唉!竟是一群烏合之眾。長須老者在心裡長吁短嘆。
「我等不識神月教主,真是失敬失敬。」老者客氣道。
「不識冷某有何失敬之處?」冷遙夜面無表情,心裡思忖,雖不知此事何以招來這群人,然一路看來應是不足為患。他起身打算離去。
見他起身,老者急忙問道︰「傳說神月教聖物出現在臨陽——」
「神月教的教務,不足為外人道。」這話聽似謙遜,然其神色卻是嚴峻得令人不敢再有任何異議。
「能讓冷教主親自前來,想必此事非同小可?」秦三娘緩緩走近,眼波帶媚地睇向他,紅唇似笑非笑地勾著。
「容我再說一次,神月教的事不勞他人插手。」他口吻冷硬,眉間掠過一抹不悅。
「若是咱們硬要插手呢?」席中硬是有人不怕死地追問。
他冷哼一聲,目光冷冷地往眾人一掃。雖無任何言語,然那凌厲的眼神已足以令人打從心底不寒而慄。
「你獨身一人,能奈何得了我們眾人嗎?」有人心生不服地喊話。
「不妨一試。」冷遙夜嘴角一勾,從容不迫地走向樓梯處。
「先別急著走人!」一旁魯莽的糾須大漢見他離去,不經思索便欺身往他身上一抓。
冷遙夜倒也不閃不避,竟讓那大漢一把抓住手臂。那糾須大漢沒想到自己一出手就能攫住神月教主,興奮地大嘴一咧……哇啦……他連忙鬆開手,整個人倒在地上翻滾,神情痛不欲生,口中傳出如殺豬般的哀號。
「解藥!」一旁的斯文男子開口向冷遙夜問解藥。雖未見冷遙夜出手,但那大漢肯定是著了他的道。
冷遙夜漠然以對,彷彿事不關己。
斯文男子當機立斷,抽刀往那大漢的右手一揮,只聽那糾須大漢凄厲一喊,人便昏倒在血泊之中,右臂已被砍斷。
眾人見狀,頓時面無血色,一臉驚恐地瞪著。
斯文男子俯身扶起那糾須大漢,點了他右肩的穴道,血流才緩了下來。秦三娘急忙過來幫忙包紮傷口,兩人合力撐起那大漢,頭也不回地走下樓去。
傳聞歷任神月教主除了武功高深莫測外,也全是使毒高手。眼下看來,雖不知其功夫如何,但能施毒於無形中,這等功力江湖上又有幾人呢?
驚惶恐懼瞬息爬上心頭,人人神色惴惴不安,腳底生根似地完全無法動彈,一個個木立在原地——
話說,先前季珞語聽見喜兒到來,便奔下樓去,見喜兒人在茶樓外,便走了出去。
喜兒抬頭一見著她,忙問道︰「大小姐,您待會兒可否來一趟關家?」
「沒問題。映歡怎麼了?」她忙問道。
「小姐只是有些事想找大小姐商討。」喜兒是曲映歡娘家帶過來的丫鬟,至今仍喊曲映歡「小姐」。
「她還好吧?」面對夫婿再一次離去,映歡如何承受這苦痛?
「小姐這幾日好些了。」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季珞語道︰「你先回去,我待會兒就過去。」
喜兒頷首,福身離去。
季珞語快步走進茶樓,邊喊著︰「季實……」後面的話硬是被眼前所見駭得出不了聲。
樓上走下三人——嚴格來說,是有個男子攙著一名糾須大漢,身旁一名女子幫忙撐持;那大漢的右臂……沒了?
一樓客人個個看得瞠目結舌,季實更是呆若木雞地楞在櫃檯旁。季珞語認出那名女子,正是先前在樓上調戲她的……好像叫秦三娘?
樓上發生什麼事了?
冷遙夜會不會被波及到?她心頭一驚,抬眼望向二樓,身軀亦往前奔去,及至樓梯口,瞧見冷遙夜神態從容地走了下來。
「樓上發生什麼事了?你沒事吧?」情急之下,她忘了男女之嫌,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冷遙夜微怔,目光盯住手臂上那隻蔥白柔荑,半晌才淡淡回道︰「沒事。」
他那雙幽冷的黑眸正盯著……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不禁赧然一哂,急忙鬆手。
她自小生活周遭多是些叔伯長輩,大夥全拿她當小娃兒看待,何來男女之嫌?唯一較常接觸的同輩男子就是關家少爺關夕霏,然兩人自小互看不順眼,見面爭吵是家常便飯,想來,關夕霏也未曾將她當女子看吧!
她自嘲地扯著唇瓣一笑。
「那個……不好意思。但你放心,我對你絕對沒有半分他念。」可別把她當成登徒子,好歹她也是個黃花大閨女。
冷遙夜眉一挑。他行走江湖遇見的不乏奇女子,尤其神月教一向不受世俗禮教所縛,教中放浪大膽之徒自是不少。不同的是,那些人多是為了挑戰禮教刻意放浪形骸,而她卻不然,那雙盈盈秋水坦然不偽——她心下壓根沒想到這上頭來。
聽聞她澄清的話語,他不自覺地揚起一記淡笑。這還是第一次有女子當面對他這麼說——沒有半分他念。
她冷不防又抓住他的手臂,臉色怪異地偏頭沉思。冷遙夜微愕,卻未將手抽回來。
「大小姐!」孫掌柜壓低嗓子驚喊,移動身軀來到一旁。
季珞語側過臉,以眼神問——何事?
「手……」這要是傳出去還得了!孫掌柜忙站在兩人身旁,擋住外界視線。
她一回神,忙鬆開手,尷尬地揉了揉鼻。
「上面發生何事?」她眼神一溜轉,說著的同時動身走上樓。
冷遙夜迅速拉住她的手,阻止她上樓。
「啊,我剛才真不是故意,只是突然想到怎麼碰及你竟不會有千蟲萬蟻……」以為冷遙夜要質問她剛才突兀的行為,她連忙解釋。
「這公子,請放開大小姐的手!」孫掌柜忙挪著身軀擋住外邊視線,帶著怒意,壓低嗓聲喊道。
「孫叔,早被看光了,再擋也無用。」季珞語面帶歉疚地笑道。
孫掌柜頹喪地垂下雙肩,瞪了眼冷遙夜,莫可奈何地走回櫃檯。
「別上樓。」冷遙夜鬆開手,凝重道。
她打量著,心想,這人定然與樓上發生的事有關。
「江湖險惡,千萬別沾惹進來。」一種連他都不解的情緒在胸中泛開。
「你呢?」教她別沾上,他自己呢?
「沾上了,便由不得你。」幽深的眸中不經意流露出深沉的悲痛。
她痴痴凝望,心似乎也一抽一抽地揪緊著。
二樓看似沒發生啥事,實則詭異至極。
她仍是上了樓。在冷遙夜離開后,她與孫掌柜走上去。一上樓,兩人看得目瞪口呆,前一刻還坐無虛席、人聲喧嚷的二樓,這會兒竟人去樓空,一片死寂,只地面上余留一攤已乾涸了的血水。
人呢?望著後面那一排敞窗……全跳窗竄逃了不成?否則人呢?
那冷遙夜究竟是何人物?竟能讓那滿座的江湖人物倉惶逃命?
腦中思緒全繞著傍晚四季茶樓發生的事飛轉,直至季實嘟囔的抱怨聲傳來,這才讓她回過神。
「人家關家要家丁護送咱們回去,大小姐作啥拒絕?」駕著馬車的季實禁不住埋怨道。
離開「四季茶樓」后她繞至關家。曲映歡找她是為商討「水龍吟」未來走向。映歡心裡有個計劃,急著與她分享。她見曲映歡漸漸走出情傷之痛,開心之餘便忘了時光的流逝。眼見天色暗了下來,曲映歡索性留她用膳,這一逗留就更晚了,若不是季實在一旁催促,她大小姐恐怕還沒想到該返家呢。
「咱們回去無須多少時刻,何苦麻煩人家往返一趟?況且,有你這個小跟班保護,怕啥?」末了還大大誇許一番,暗自企盼季實能適時閉嘴。
聽得大小姐那刻意的讚美,他不以為然地撇著嘴,猶一路抱怨。
「季實,你真的年將十三嗎?怎麼像個小老頭那麼碎念。」耳邊聽得季實的數落聲,季珞語禁不住質疑道。
「大小姐如果可以聽話些,季實就不會一直念了。」他也不願意像個小老頭啊,誰讓大小姐總是突如其來地出怪招。
這小子,把她當娃兒啦?還要她聽話些!她倏地鑽出車外,湊近季實身旁。
季實吃了一驚,拉拉韁繩放慢車速,他喊道︰「大小姐,你作啥嚇人?」
季珞語俏顏帶著不懷好意的笑,說︰「阿爹讓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倒替他管教起女兒啦?該聽話的是你。乖,閉上你的嘴,讓大小姐能一路清靜回家。」
語罷,還故意捏一下季實稚嫩的小臉,氣得季實都要跺起腳來。瞧他露出小男孩稚氣的一面,她低聲笑將起來。此時,眼角餘光忽地掃到個人影,隱沒在剛經過的巷弄。杏眸眨了眨,是她眼花嗎?
季實待要與她抱怨一番,季珞語忙將纖指豎在唇上暗示噤聲,眼神示意他停下馬車。
「大小姐,又怎麼啦?」季實拉了韁繩,停下馬車。
「我下去瞧瞧。」她才一說完,季實就緊緊拉住她衣袖,憂忡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