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其實秋涵空還對她談了些別的,只是她說不出口。
「夏姑娘,我要說的是,反正這顆『軟柿子』為了他認定的親朋與好友,那是兩肋插刀沒話說,你都已是他眼中的一粒沙……啊,不不,是眼中的一粒香餑餑,那就傲一點、嬌一些也無妨。」
「……是說啊,姑娘家撒撒嬌挺好,他說他拿你當親妹子看,你就拿他當哥哥對待,這個哥哥長、哥哥短地喊久了,自然哥哥也就不哥哥了。」
她滿面通紅。
這一方,宮靜川直覺事情沒那麼簡單。
怎麼才提及秋涵空,眼前姑娘就臉紅給他看?
他白天在溪村逮到一個空閑片刻,揪住秋涵空逼問,那傢伙竟然回他道——
「你說要夏姑娘自個兒看上,心裡喜愛的,那才可以,我賴著她,跟她談談天、說說地,就想她看得上我、喜愛我呀!這你也管?欸,算了算了,你當她是妹子,你是她兄長,而長兄如父,那你就是她爹了,當爹的確實是該管東管西管南北,你這麼做也沒錯啦……」
……誰是她爹?!
他也不是她的兄長!他是她的、她的……欸,總之一團亂!
真有許多事,皆需潛心靜思才行。
此時,見安丹將水端進,夏曉清乘機告辭。她走出主人家寢房,跨出前廳,人尚在主院迴廊上,聽見身後急傳聲響,她佇足回眸。
宮靜川手拄烏木杖大步追出。
見他步伐略滯,她心一擰,忙朝他走回。「宮爺白日在溪村那裡走太多路,也站立太久,才熱敷推拿過,又想折騰自個兒嗎?」
她伸手欲扶住他,小手突然被一把握住。
「我帶你回『松遼宮家』,不是要你為奴做婢服侍我。」
他目光極深,神情再嚴峻不過,夏曉清被看得心頭惴惴。
「我要你來,是想讓你有個發揮長才之處。你想先在鹽場大倉的賬房待著,那就待著,你可以慢慢瞧、慢慢深進,往後若有其他想法,你大可說與我知,你想做什麼,我皆願助你。你聽清楚了嗎?」
他的指力與掌心烘暖她的柔荑,那熱氣透進血脈,竄上她的臉。
「聽……聽清楚了。」她輕啞答話,想抽回手,他寬袖卻是一垂,五指依舊扣著她的手,只是一切掩在他袖底,那感覺讓她……讓她整個心發緊,好像偷偷摸摸做了一件很害羞的事,尤其她又瞧見安丹躲在門后偷覷的身影,那讓她更是口乾舌燥,說不出太完整的話。
在迴廊幽微的燈籠火下,宮靜川凝視那張溫馴深靜的臉容,心頭被什麼螫過般,微疼,微癢,微微刺麻,然後喉頭竟有些發堵。
他悄悄咬緊牙關,將奇異莫名的感情圈圍住,面龐線條終於緩了緩。
「再過兩日,我將啟程走一趟南方,有些事該有個了結,待辦完那邊的事,我很快便回。」
她神情怔忡,心下有些明白,他此趟前去是為了夏家之事。
「宮爺要跟秋大爺一道走嗎?」
「是。」
「那宮爺也會上『靜慈庵』探訪瓏玥姑娘嗎?」
他點點頭。
夏曉清亦點點頭,眉眸溫柔。「請宮爺幫我問候她。」
「好。」他袖中五指略用力,拇指如摩挲烏木杖首那般撫過她手背,引聚她所有心神。
然後,他嘴角似有模糊笑意,嗓聲徐慢道:「我離家這段時候,明玉與澄心得托你多照看,她們與你甚是投緣,將她們倆托給你,我也才安心。」
她臉蛋紅得不太尋常,費勁吞咽津唾,終於擠出聲音。
「我會照顧好她們的,你……你也要小心,要早些回來要、要平安……」
「好。」宮靜川含笑答應。
兩人就這樣靜杵了片刻,結果是安丹在前廳里不知弄倒什麼,哐啷一聲——欸欸,還不把兩人給震回魂?
夏曉清咬咬唇,隨即扭腕輕掙,這次終於順利抽回被握得熱燙熱燙的手。
「宮爺,請安歇。」她低眉不敢再看,福了福身之後,踅足就走。
宮靜川靜望她離去的單薄身影,袖底五指張開又握緊、張開又握緊,竟有一股不踏實之感……他像把該說的都說了,她也聽清楚了,但,他究竟要些什麼?
初夏。
江南桑葉行市開在船運發達的江邊近處,以利貨船進出。
桑葉生意與絲綢關係密切,競爭亦相當激烈。
夏季開市,分有頭市、中市、末市,每一市開三日,每日市價三變。
這一日已是桑葉行市的末市,買桑葉的客船依舊雲集,卻有一艘烏沉木舫舟不遠不近地參雜在裡頭,舫舟上的人也不跟著競價,只安靜瞧著臨江行市的變化。
此時桑葉價飆漲,許多人皆望價賤,將手中大筆銀錢全投作「小眠」,買它下跌,但桑葉價偏偏一直往上飆高,不斷、不斷地漲,以往一整船桑葉至多僅賣到三貫錢,現下卻可賣到十兩白銀。
唯一逆勢看好的商家只有慶陽的夏家商。
「采居兄,你眼光獨到啊!眾人作『小眠』,就咱們敢作『大眠』,要它漲過再漲,不斷翻倍,整個桑葉行市全憑你這口仙氣過活似的,了不起!」夏家主爺將相識約莫半年的「軍師摯交」贊了一個海通天,大手猛拍對方肩背,拍得他身上一襲白袍啪啪作響。
「震儒兄過譽了,小弟熟悉的就這行當,要霸絲綢盤,先霸桑葉與生絲,說到底,那是震儒兄瞧得起小弟,敢將所有家產押到這上頭。」白袍漢子五官清耀,眉目略帶滄桑。
「那依采居兄之見,咱們明兒個是買小?還是買大?如今咱們手邊現銀已翻過七、八番,是要止手觀望好呢?還是繼續玩下去?」
「當然還得再玩。震儒兄想霸盤市,手邊那些銀子雖多,倒還是不足的。至於買大買小……嗯……待我想想……」平緩說道,他有意無意朝江上那艘烏沉木舫舟的所在方位瞥了眼。
舫舟上的一位爺緩慢又緩慢地打開一面摺扇,輕徐搧扇。
得到暗示,這位身著白袍的漢子於是道:「贏面大,就繼續買『大眠』吧。咱們就來個一枝獨秀,贏過這一番,足夠富上十輩子。」
「人無橫財不富!好!我聽你的」夏家王爺目露精光。
請君入甕。
該入局的都已在局之中。
今日獲利數倍,明朝傾家蕩產,市儈射利,興與敗,皆是瞬息之事。
烏沉木舫舟上,宮靜川有一下、沒一下搖著摺扇,安丹照例守在船首,而留守慶陽的邢叔一樣為主爺掌櫓,主僕們低調隱於無數的蓬船與貨船間,唯一張揚的只有舫舟上的貴客大爺……呃,或者也可稱美人兒。
秋涵空又穿上華麗女裝,長裙迤邐,水絲袖薄之又薄,隱約能見臂膚,腰身再系一條青玉扣細帶,長發如瀑發,上無任何飾物,但左右兩邊的耳墜子似命穗,閃亮閃亮的。
「聰明不?奴家穿這一身,再往爺身上靠一靠、貼一貼,覷見的人都要以為是哪家有錢的風流公子押妓出遊呢!」
宮靜川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用手肘抵開那具真要貼靠過來的身軀。
「嘿嘿嘿……」秋涵空沒再跟他胡鬧,修長嬌身懶懶賴進圈椅內,慢條斯理道:「咱們家采居做事,你盡可安心,欸,他可較你好玩許多。唔……如此又這般想想,我好像有很長一陣子沒找他玩了。」
宮靜川淡淡橫了他一眼。
「我欠采居先生一個人情,待事成,我會好好答謝他。」
秋涵空可有可無地輕哼了聲,好半晌才道:「那姓夏的假冒江南秋家字型大小一事,你是不想多利用?如今證據在手,只需煽些風、點上幾把火,再來一招移花接木,最後是栽贓嫁禍,准能讓他連抄九族。」
宮靜川眉峰微乎其微一蹙。
「唔……還好還好,曉清已出夏家,在你底下生活,抄九族不會她。」秋涵空頓了頓。「你想怎麼做?」
……只希望宮爺無論作何決定,都別牽連無辜,這樣……就好。
淡蹙的眉間一弛,宮靜川收起摺扇。
「該弄誰就弄誰,其他人,全散了。」
「欸,果然柔情似水,心裡有人,當真就不同了。」
宮大爺臉膚微紅,嗓聲仍淡漠定靜。「要你管。」
他沒意會到,這一次,他未急著撇清兼否認。
慶陽桑林坡下的水岸,今日又有送民生物資的舫舟停泊。
「靜慈庵」的尼眾領著幾個庵里收留的大孩子們等在那兒,一個個正接過舫舟上搬下的貨物,準備打回庵里,瞧瞧搬下之物,有米有茶、有油有鹽,還有好幾迭大小孩子們的新衣,以及文房四寶和書冊。
舫舟主人下了船,陪一名容色美麗的女尼緩緩走在桑林坡土道上。
兩人邊走邊聊,已聊了好些話。
女尼忽而笑道:「你膝腿似好些了。」
「嗯,現下緩步行走可走上大半個時辰而不覺疼痛。」宮靜川踢踢腿,嘴角一揚。「曉清常幫我推揉,她自有一套手法,也教過安丹該怎麼弄,只是安丹初學,現下還沒怎麼抓到竅門……你別瞧曉清瘦瘦弱弱,推拿時,她手勁拿捏得極准,該重就重,要輕便輕,很舒服。」
「那很好。」方瓏玥——如今慧號「靈安」。她含笑點頭。「往後要有機緣,也該跟曉清施主學那套手法,可用在庵里幾位上了年紀、行走不便的師父身上。」
「曉清知我要來,要我幫她問候你。」
「等你回北方,也幫我問候她一聲。」
宮靜川與她走上桑陌,立在那兒,幾個腳程快、力氣足的大孩子扛著東西從後頭追上,嬉戲笑鬧著,靈安望著他們跑遠的背影搖頭微笑。
「明玉和澄心呢?也都好吧?」她平聲靜氣問。
宮靜川有些走神,直到靈安又喚他。
「……嗯,都好。」這桑陌上,相同所在,有個姑娘曾大膽對他示情,將雙心玉相贈……他沒有接受。「她們都好,只是很愛貼著曉清,拿她當主心骨,有時曉清又太順著她們,弄得壞人都是我在當……」
不知因何,此時立在這片桑陌,那姑娘被退回玉佩時的臉容竟似清晰在前。
她哭了,卻說自己沒哭,眼淚揭了又掉,迷濛她的眸。
她哭著沖著他笑。
除了對瓏玥,我從未想過婚配之事……
他記得當日說過這樣的話,意思是對於婚配,以往只對瓏玥動過念想,然而事到如今,他已不再動念。
她會不會誤以為他是在等瓏玥還俗?
以為他對瓏玥舊情難了,所以……所以……其實他是舊情難了沒錯,但該有的情意早都化作親情與道義!
只是,此時此刻的他,為何會如此怕她誤解?
面前的女子神情柔軟,望著他的那雙眼眸閃爍瞭然清輝。
「你有否覺察到,你一直提到曉清姑娘?」
宮靜川微地一怔。
靈安柔聲道:「提到她,你五官神態活了些,也愛笑了些,話也多了些。」
他一直看靈安,雙目眨也未眨,一直看這張舒眉淺笑的雪容。
沒有憤恨哀苦,更無茫然,所有過往皆沉澱成淡淡淺淺的寧祥。
不管是方瓏玥或是靈安,她們皆已走出往昔,找到與整個世間和平共處之道。他一直對她深懷歉疚,想盡各種方法試圖補償,卻不知她內心早有安身立命之所,只有他還留在過去,被牢牢箍住。
他把自己的心箍住。
不是無動於衷,而是早已波濤洶湧,他卻似眼盲、心盲,從不回應。
「我在這裡一切皆好,你該牽挂的人不是我。」靈安又笑。「回去找她吧。」
那一日離開桑陌坡,宮靜川一直有種嗅了迷魂煙的混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