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彷彿解除某道封印,層層迭迭的情事全都動蕩起來,見不到想見之人,滿腔情懷無到宣洩,一顆心狂跳不休,他頭一回嘗到坐立難安是如何的滋味。
他又花三天了結慶陽這裡的事,然後全力往北方趕回,弄得安丹以為「松遼宮家」要出大事了,一再追問主子爺,豈知爺不答話,只會面泛潮紅給他看。
他在夜半時分抵達宮家大宅。
安丹本要幫他備熱水洗浴,被他趕去歇息,畢竟這些天,他的小廝也被折騰得頗苦,至於兩名護衛皆是硬底子好手,除了滿面、滿身風塵,倒瞧不出疲累。
人在江南慶陽時,心心念念想見那姑娘,只是如今趕回了,卻仍得按捺心緒,因她的院落夜深人悄靜,環繞天井的迴廊上僅留著兩隻燈籠火。
他抬頭仰望高掛在天井小園上的月娘,月彎彎,似在嘲弄他。
一拂袖,他強自轉身離開。
走在長長迴廊上時,遇見府里上了年紀的畲大管事,老管事得知他回府,從被窩是爬起來,想把這二十多日府里較要緊之事務做個稟報,又被他趕回去睡覺。
他來到小姊妹倆的院落。
這一次,沒有遲疑,他輕手推開門扉,輕腳跨進。
靠外邊的碧紗櫥里沒有留夜的婢子,他眉峰微攏,繼續往內房走,一直走到最裡邊那張雕花墜紗簾的架子床邊。
舉袖撩開輕紗簾幕,定睛去瞧,光線幽微的紗簾內竟睡著一大兩小,他不禁失笑,因那個大姑娘又被兩隻小的左右夾擊,一個把小腳跨在她腰間,另一個的小臉則偎在她頸側。
莫怪不見留夜的婢子。
碧紗櫥里雖足可躺下兩人,但到底比不上房裡軟榻,肯定是她被小姊妹倆纏住,留下陪睡,也讓留夜的婢子回房睡。
他腳下生根似的,再待下來怕要吵醒她們,但,就是很難退離一步。
想見之人,終於在眼前。
她睡著,這樣……其實頗好,因他此時才發覺,倘是今晚她醒著,見著她,他腦中尚未釐出思緒,一顆心卻不住發熱發軟,竟也不知要跟她說什麼。
突然,幽微中有一雙清亮星眸一閃一閃眨動。
他眉微挑,與偎在夏曉清頸側的小澄心四目相接。
他打著手勢要她閉起眼、繼續睡,澄心靜靜盯著他好一會兒,跟著竟慢慢撐坐起來,動作輕得不可思議,絲毫未驚動誰。
宮靜川以為她半夜起來解手,一把撈起她,將她抱出紗簾外。
豈知,他尚未抱她出內房,她兩隻細臂圈住他的頸,在他耳邊用氣音吐話——
「你喜歡清姊嗎?」
他兩眉挑得更高,倏地將懷裡的小人兒推離一小段距離,一瞬也不瞬地直瞧。
驚愕一閃即過,他薄唇咧得寬寬的,想到她問的事,他點了點頭。
小臉又挨過來,悄悄問:「清姊會一直在嗎?」
他想起難產而逝的程姨娘,心裡一嘆,將懷裡這具柔軟小身子抱緊了些。
湊在白嫩小耳朵邊,他學她用氣音悄悄道:「我會讓她一直在。」
「好。」小小姑娘蹭蹭他的面頰,小身子開始不安分亂扭。
她又不說話了,指指紗簾內。
宮靜川只得再把未穿鞋的她抱回榻上。
他才要放手,小澄心又欖下他的頸,挨著耳邊好輕、好小聲地說——
「清姊有塊圓圓白白的玉佩,她說過,要喜愛的人才能給,可它不見了。清姊說,送人了。」
……什、什麼?什麼送人?
……玉佩……圓圓白白的玉佩……送人……
什麼?!
宮靜川整個怔住,隨即雙目厲瞠,臉色大變。
然後,小澄心似乎認為已對兄長盡到完全告知的道義,她輕悄躺回原位,再然後,她就在兄長發直的目光下,堂而皇之干起「壞事」了。
她偎著夏曉清,一腳像在睡夢中胡亂踢被子那樣、「不小心」踢到夏曉清臀側,腳勁不重,但絕對能驚醒身旁姑娘起身來察看她有無蓋妥被子。
宮靜川尚不及把么妹抓回來問詳細,已怔怔然看她犯下「暴行」,跟著,挨了一小腳的大姑娘自然而然張眸。
乍見立在榻邊的一道黑影,夏曉清輕抽了口氣,驚得眸中朦朧盡褪,然下一瞬卻已辨清那黑影輪廓。
「……宮爺?」
宮靜川沒有應聲,僅死死盯著她,黑黝黝的瞳仁兒詭異閃湛。
夏曉清意識到自己所在之處,亦噤聲不語,她確認擠在身邊的兩個丫頭都蓋上薄被,睡得香香之後,小心翼翼地挪動身子,裸足踏進軟墊繡鞋里,下了榻,還不忘輕扯男人寬袖袖角。
宮靜川在被帶開前,瞥見裝睡的么妹那雙水眸又偷偷閃亮,若非此時太震驚於「圓圓白白的玉佩送人」—事,他應會笑出。
扯著他袖角的那隻皓腕,一直出了前廳才放開他。
「明玉和澄心……我、我今夜跟她們一塊兒睡了……」得慶幸自己是和衣而眠,外衫並未脫去。甫醒來,她腦子還不是那麼好使,且將近一個月未見他,此時見他平安歸來,她既驚又喜,無法不沖著他笑。
但……他怎麼了?
他的眼神顯得特別深邃,很專註地盯著她。
彎彎的那抹月牙隱於雲后,月光希微得可憐,只余廊前幽淡燈籠火,那小火光投進他目底,似竄似伏,隱隱然,卻有些奇險蠻氣。
宮靜川正拚命壓抑想扒開她襟口察看的衝動!
圓圓白白的雙心玉是用來定情,那是她娘親給她的,於她而言何其珍貴。
他曾將半邊掌握在手,然,那時的他心受桎梏,情生意動,卻不能知。
她對他示情太早,他頓悟得又太晚,導致他無意間傷了她一次又一次,還說什麼要替她婚配、為她操辦嫁妝……莫怪她難過到掉淚!
那雙心玉,她給了誰?
她身邊何時出現這樣的對象,竟值得她將雙心玉送出?是她口中的六子哥,還是那位斯文的賬房先生?抑或尚有其他人?
「……宮爺,怎麼了?」夏曉清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淺淺紅暈在頰面染開。
這個混——不!不能罵她!她沒錯,所有的錯都是他干下的,他才是混賬!
一切的驚疑不定全化作對自己的不滿、不痛快。
沉著兩道墨眉,薄唇硬是磨出聲音,沙嗄道:「我肚餓。」
晚膳過後,宮宅大灶房裡的爐灶便熄了火,只留小灶房的爐火,供宵夜給宅第內輪班守夜的人手。
夏曉清不知為何宮大爺要一路黏著她,把她黏進小灶房裡。
他喊餓,跟在身邊服侍的小廝又被遣去歇息,她只得親自到灶房瞧瞧,看有什麼可以端來給他大爺止飢,結果他跟了來。
此時進小灶房,宵夜時候甫過不久,兩班護衛也已交接,今晚負責煮食,但一想人家好不容易歇下了……
「還有一些冷飯,我取些乾貝絲煮碗粥給你吃好嗎?」下面、煮粥等等簡單的活兒,她還應付得了。她回眸朝像似悶悶不樂的大爺輕聲又道:「宮爺倘是不喜,我去請廚子師傅過來。」
宮靜川搖搖頭,直接在擺放刀俎的桌邊坐下。
他這是……要她煮的意思吧?夏曉清對他的陰陽怪氣有些摸不著底,也不知他不痛快什麼……啊!難不成是慶陽那邊出什麼事?
她按捺心思,先取乾貝絲泡軟,再將養在灶里的火苗燃起,燒了些熱水。
她用一隻陶鍋煮粥,將食材放進鍋中以文火煮著。
宮靜川原還沉在「自己是混賬」的陰影里尚未走出,但見眼前女子洗手作羹湯,見她低頭切蔥、切薑絲,順眉凝眸,額發輕盪,白里透微紅的側顏溫潤得教人挪不開眼,然後他原本也非真餓,喊餓僅是胡亂搪塞出來的理由,一嗅到粥香,肚子是竟打起響鼓了。
「宮爺先擦把臉、凈凈手。」鮮粥起鍋之前,夏曉清將剩餘的熱水倒進木盆里,再添些水降溫,她打濕自己隨身的一條素巾子,遞給了他。
宮靜川安靜照辦。
他接過巾子用力擦臉,又在盆子里洗凈十指,再用她的素巾拭凈。
上大碗撒上蔥花和細嫩薑絲的鮮粥擺在他桌前,她取來調羹送上,以為他會將素巾還來,哪裡知道,他收了調羹,也把巾子很順手地收進袖底。
「宮爺,那個……」
他沒再瞧她,埋頭喝粥,粥頗燙口,他又是吃又得吹涼,吃得很忙。
……欸,算了,不就一條姑娘家的手巾罷了。夏曉清臉發燙,決定不往心裡去。
收拾好灶頭后,她從大茶壺裡倒了杯水,陪在他身邊。
「還要。」他將空碗遞給她,手裡抓著調羹。
她又舀了滿滿一大碗給他。
見他繼續一口接一口,彷彿那碗用冷飯煮出的粥是什麼珍饈佳肴,夏曉清有片刻失神,腦中不禁浮現那日她向他辭掉「西席」—事,兩人也如這樣靜靜相伴,品著各自手中的那杯茶。
他那時即將回北方松遼,而她滿腹情懷已訴,渴望著,得不到,淡淡悵惘纏繞於心,卻不感悲傷。在那當下,何曾想過還會有這樣的一個寧夏夜半,她為肚餓的他煮食,陪在他身畔。
就這樣,也很好。
「慶陽的事……都無事了嗎?」碗底已朝天,他放下調羹,她倒了杯清水讓他漱洗,隨口輕問。
他低應一聲,表情有些古怪,似欲說什麼,又吞吐不出,最後卻嘆了聲道:「夏家主爺欲霸桑葉與生絲行市,繼而挖絲綢盤,他將半數家業盡數投入,連翻好幾番,只是最後押的那一注,他傾盡家產與手中所有現錢,行市卻整個敗落,他手中屯貨巨量,無法脫手。」當然,行市之所以突然敗落,自是有幕後黑手操弄,而黑手裡誰……咳,她不用知道得太詳細。
夏曉清勻了一下呼吸,垂睫瞅著桌上那盞燈火。「桑葉與生絲之價常變動,若屯貨巨量不能脫手,生絲或者還可多放些時日,但桑葉不行的,葉子不新鮮如何養蠶?不新鮮就賣不出去了……他們……」咬咬唇。「他們怎麼樣了?」
「夏震儒因冒用江南秋家名號一事下了監牢,判刑十五年,夏家商已在慶陽除名,夏家一倒,夏崇寶在外吃喝玩樂欠下的大筆債務無法償還,各路債主逼得他如過街老鼠,之後聽聞,他已隨夏家主母李氏回江北永寧的娘家避風頭。」他嗓音平淡,銳利眼神卻密密注視她。
她眉眸間略怔然,而後端寧心緒,徐徐逸出一口氣。
「……也好,都散了,敗了,也好。」
「你希望重振夏家商嗎?」
她陡地迎視他。
那男性目光如此深晦,又如許清明,矛盾卻具穿透力,透進她心魂里。
於是淡淡一抹笑綜在她唇邊,心這樣滿,這樣暖她,已無所求。
「這樣就好了。」
宮靜川背脊陡凜,衝動一起,他忽地覆住她擱在桌上的柔荑。
她嚇了一跳。「宮爺?」
他又出現那古怪表情,怪到清俊五官微微扭曲,好像有事梗在胸臆間,找不到法子一吐心中塊磊。
「是不是不舒服?膝腿又犯疼了嗎?」她知道他很能忍痛啊……
「曉清你、你是不是有——」等一下!不能亂問!有鑒於只要提到「傾心之人」、「喜愛之人」、「定情」、「成親」等等諸如此類的字句,都要鬧得她眼眶發紅,默默淌淚,若澄心給的提點無誤,這一次將極為兇險,所以不能出錯、不容出錯,得讓他好好再想想……
這一方,夏曉清等著他將話問完,誰知他「半途而廢」。
她迷惑著,掀唇欲語,一道身影卻在此時急匆匆跑進小灶房——
「爺、夏姑娘!肚餓了要吃宵夜怎不喊咱過來?唉唉唉,還讓您們自個兒動手了,成什麼事了這是——呃?啊?!呃……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