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葉知秋有點吃驚。她借著路燈光,蹲下點身子,對著卡宴的後視鏡看自己,氣餒地承認,自己臉上表情沉靜,但的確從眼神都帶著幾分警覺意味。許至恆不說,她竟然注意不到。
這個神情從幾時開始掛到她臉上,又是怎麼來的,她說不清。大概跟那個總在別人看來有點諷剌意味的笑一樣,不知不覺成了她面部表情的一部分。
許至恆拉她進自己懷裡:「我可沒批評你的意思呀,倒是覺得你警惕的樣子很好玩。」
「才怪,誰不愛對著一張光風霽月表情坦蕩的臉。」葉知秋雙手捂住臉揉著,她突然記起,范安民的小女朋友就有一張那樣的面孔,神情坦誠而又天真地看著她,彷彿對著的不是一個討厭的前女友。這個聯想讓她又禁不住苦笑了。
許至恆拉下她的手:「嗨嗨,我可不愛看一張白紙一樣的臉。你說我趣味特別也好,我更喜歡你這個樣子。而且,我這麼突如其來追你,你要張開雙手歡迎我一點防備沒有,我倒要驚奇了。」
葉知秋知道自己的防備其實不是對他而來,可是她並不打算糾結於這個問題,微微一笑:「是呀,想裝無知少女也沒可能了。我們上那邊公園走走好嗎?」
許至恆有點好笑。他回國以後,沒進過公園。如果回溯一下,哪怕學生時代談純潔戀愛的時候,也沒往公園裡湊過。可是葉知秋挽住了他的胳膊,他當然並不介意這樣大冷天做做傻事。
市中心有這樣一座樹木參天又免費開放的大公園,不用想就是約會的好地方,好在是冬天,清冷月光照下來,頗為靜謐,在暗處緊緊相擁如同連體嬰兒的情人並不算多。
「這片荷塘夏天很美,以前我來這裡寫過生。」
兩人站在公園一角的荷塘邊,眼前月色下的荷塘只有乾枯的荷葉梗支在水面,連同水中倒影形成奇特的幾何形狀。許至恆握著她戴著皮手套的手,笑著說:「如果那會我也在這裡多好。」
葉知秋也笑了:「那你就不會錯過無知少女版本的我了,不過我猜你會失望。我那時候很挫的,畫畫始終欠靈氣和天才,功課也普通,成天心事重重,神思不屬,大概除了張青春的面孔,沒一點可愛之處。」
「聽起來好象是文藝型少女的樣子啊。」
「那時候有點文藝是真的,可是跟文藝得有風格的同學比起來,我只能算正常得無趣了。」美院學生最不缺的就是真真假假的特立獨行,記起往事,葉知秋忍不住笑。
「沒聽人這麼批評自己的,不過我也覺得,如果讓我選,我更願意遇到現在的你。」
葉知秋仰頭看著他,臉上的笑意加深了:「我要是這會追著問為什麼,就太煞風景了。可是至恆,女人一旦不當無知少女了,就這一點很可惡,總不能說服自己把一切當成理所當然。」
暗淡的月色下,她臉色顯得蒼白,但微笑帶著慧黠,動人地對著他。許至恆情不自禁拉她靠近自己,雙手摟住她的腰:「這麼大冷天拉我來公園散步,就是想弄清這個嗎?」
「不,我不見得是要個標準答案,就象我也說不清為什麼會靠你身上熟睡一樣,我可不是對著每個人都會扮睡美人的。」葉知秋笑著搖頭,「我只想說,我大概算不上一個很好的談情對象,總會表現得瞻前顧後,而且最要命的是,我很忙,很可能會在你約我時說不好意思我沒空,天知道我是真的沒空,不是推託。」
「時間是個問題,不過也不算問題。剛好我最近也很忙,不過設備調試完成以後,我的時間會比較有規律,這件事上,我願意配合你。你可別跟我說謝謝,我的時間向來只花在我認為有價值的事情上。」
葉知秋被逗得笑出了聲,眼前的男人其實總帶了點傲慢,可是這傲慢來得倒是一點也不惹她反感。沒等她細想,他已經抱緊她,逼近她的面孔,笑吟吟說:「也許有一天,你會覺得我比你的工作來得重要,自願把你的時間留給我。」
會嗎?葉知秋一向並不是工作狂,但她清楚知道,她的工作不可能背叛她,她的時間花在別處,有可能只留了一段讓她無奈不願意回的回憶;她的努力在別處也可能沒有報償只有苦澀。唯有工作,給了她物質和精神穩定的滿足感。
可是此時,當那個溫暖的嘴唇吻上她的唇,她忘情回應,想,至少眼下,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了。
許至恆這段時間忙碌程度不下於葉知秋。公司所有人員、設備已經到位,開始緊張的安裝調試和試生產。於穆成也在處理完自己機電設備公司的事後,抽出時間趕過來陪他一塊加班,處理這些正式開工前各種繁雜的事情。
晚上謝楠開車過來,她提了用保溫瓶裝的雞湯,叫兩個人進辦公室喝,許至恆一邊喝一邊誇美味,於穆成則心疼地看著謝楠:「天氣不好,這麼晚了還跑出來幹什麼,你明天還要上班。」
謝楠笑咪咪地說:「我來查你的崗,看你是不是真的加班。」
許至恆好不羨慕:「我喝完湯馬上滾蛋,你們等我走了再繼續肉麻不遲。」
謝楠臉微微一紅:「至恆,阿may今天還跟我問起你呢。」
「謝謝她還記得我,不過我已經有女朋友了。」他一抬頭,現於穆成和謝楠同樣大感興味地看著他,「這個消息很意外嗎?穆成我跟你說,全是給你們倆個不停在我面前秀恩愛給剌激的。」
於穆城大笑:「不是吧,這段時間這麼忙,你居然抽出空來交了女友,真是很厲害呀。」
忙,的確是忙,而且兩個人同樣忙碌,這樣的戀愛談得實在有點辛苦。可是讓許至恆哭笑不得的是,葉知秋表現得很能接受這樣抽時間見個面吃個飯的相處。
許至恆對著雞湯微笑,想,那樣看似精明卻時時透出一點柔軟迷惘的女人,風趣而又聰明,一時理智冷漠,又一時熱情得讓他驚喜。大概只能等手頭事情告一段落了,好好給這個女人上一課,告訴她什麼樣才叫正常戀愛。
謝楠忍俊不禁看向於穆成,兩人相視而笑。
和許至恆不一樣。葉知秋保持著忙碌,而且對能閑下來已經不抱什麼指望了。
周五下午四點,她準時去會議室開例會。劉玉蘋循例聽生產廠長、設計總監、然後再就是她這個銷售總監彙報工作。生產廠長姓張,四十來歲年紀,已經跟劉玉蘋夫婦多年,管理工廠是把好手,只是頗為絮叨,翻來覆去不外強調工人難請,要求一天比一天多,別的公司整組挖人讓他疲於應付。
輪到設計總監沈小娜言,她開始介紹她最近的工作設想:「我和路易最近集中做了一下市場調研,他也拿出了一組設計作品。我覺得還比較拿得出手,有個人風格又有市場感覺,不至於給人笑話成師奶裝。」
列席的另有一個資深的總設計師姓吳,本身也是師奶了,自然聽這些話不入耳,當即老實不客氣橫她一眼:「本公司每年過億的銷售額就是靠這些師奶裝賣出來的。」
沈小娜這次倒是胸有成竹,並不理會她的不憤:「公司要展,必須拓寬產品線,適應不同的消費人群,我的計劃是註冊一個新的品牌,由路易牽頭做設計,並不妨礙原有品牌的運作。我不必拿遠的公司來舉例,你們看看索美,旗下幾個副牌的運作多成功,每年銷售保守估計也到了將近七個億。葉總對這應該很清楚吧。」
葉知秋早知道戰火最終得燒到自己這裡來。她並不在意沈小娜的奇思妙想,可是路易已經被招了進來,這意味著劉玉蘋至少是在一定程度上同意了她女兒的想法。不過沒有項目策劃書,沒有具體的工作計劃,更沒有事先和她有一個商量,她當初與劉玉蘋達成的協議也並不包括這樣一個新品牌的銷售任務。此時她只微微一笑,並不接腔。
沈小娜顯然是有準備的,滔滔不絕拿索美幾個品牌風格及市場份額進行分析,至少在氣勢上壓倒了吳設計師,她居然再沒說什麼風涼話。張廠長只說如果上新品牌,恐怕要增加幾組工人,配備設備,現在工人實在難招,又轉回了他反覆不斷的老一套。
輪到葉知秋彙報,她絕口不接這話題,只將近段時間的銷售做了詳盡分析,同時將對各地直營店、經銷商以及本部門銷售經理的評定交給了劉玉蘋,然後附上草擬的店長培訓計劃。
劉玉蘋對她的工作無可挑剔,心裡暗自承認得用相當滿意來形容。倒並不是說葉知秋一接手,銷售就捷報不斷立即扭轉頹勢了。劉玉蘋做這一行多年,雖然管理水平算不上高明,但深知企業運轉的關鍵,當然能看到整個銷售工作在葉知秋的指揮下走上了正軌,開始做到有章可循獎懲有序,再沒有以前那樣讓她焦頭爛額狀況頻出的感覺,她知道只要假以時日,葉知秋會給她更多驚喜。可這個銷售總監也著實精明,自己女兒那伎倆明顯瞞不過她,也只有自己出馬了。
「做一個新品牌這件事,小娜也只提出了一個初步的構想,拿出來給大家討論。信和的產品已經形成了穩定的消費人群和市場口碑,當然我們也要與時俱進,畢竟做的是時尚這個行業,不能老是固步自封。從長遠看,我們公司的展戰略也應該有一個調整。大家可以各抒己見,談談自己的看法,特別是葉總這邊,掌管著市場,又在索美做過副牌銷售的管理,最有言權了。」
葉知秋早已經準備了一套說辭,微笑道:「調整企業展戰略是一個比較大的話題,需要做認真的研究。眼下先說沈總監提議的新品牌。大家都做這一行很久了,不用我說也知道,上新品牌並不是只招一個設計師進來,出一套成衣,再去註冊一個商標那麼簡單,前期得有品牌的定位、市場分析、設計風格的初步成型、設計和製版團隊的到位,然後才談得上生產調度,銷售戰略的制訂。至少有了完整的項目企劃以後,才談得上我這邊市場銷售拿出計劃來,所以目前恐怕得先看沈總監的工作進度了。」
她這話一說,其他人都點頭,沈小娜倒是有點傻了眼。她只是一腔熱情而來,對自己有足夠自信,看不中本公司在媽媽主持下生產的老套服裝,覺得按自己的眼光做一個有風格有時尚元素的新牌子,肯定能有市場。功課她也做了,可是畢竟她沒有實際的經驗,此刻葉知秋隨口說來,她才現自己的準備還遠遠不夠,不禁啞口無言。
葉知秋也並不想打擊她:「好的構想是成功的開始,沈總監不妨繼續做好項目策劃,謀定而後動。眼下我得多說一句,春裝上市已經啟動,夏裝差不多定稿,設計部門應該在準備冬裝了,產品畫冊不可以再拖,不然拍出來趕不上訂貨會就沒意義了。」
散會出來,已經是晚上八點。她回辦公室,疲憊地坐下,將雙腿擱到面前的辦公桌上,這個姿勢說不上雅觀,可是無疑是最能放鬆的。她向後仰靠著,合上眼睛閉目養神,同時清理亂做一團的思緒。
例會上,她沒有捧老闆娘和她女兒的場,固然有不想給自己增加負擔的因素,最主要還是她對這母女兩人的行事實在有點缺乏信心。
劉玉蘋口口聲聲要調整公司展戰略,可是也沒見她有任何具體設想拿出來,對著部下只是鼓勵大家百花齊放,擺明對這件事,她心裡完全沒底。而沈小娜就更搞笑了,貿貿然招進一個設計師,得罪了原來的設計團隊不說,根本對新品牌只有一個意念而已,該做的工作一項沒做到位。
上新品牌,可以說是企業展的大勢所趨,但這樣操作新品牌,很有可能自亂陣腳,甚至影響到信和這個牌子的銷售。如果只從她自己的任務出,最自私的做法就是一盆冰水迎面潑去,將沈小娜的念頭徹底扼殺掉。就算不動這樣的惡念,她主管銷售,對這件事袖手旁觀,也沒人能說她什麼。
可是前老闆曾誠對她的批評不期然浮上心頭,她只能微微苦笑。
比老闆想得遠一點,她能夠做到,然而這樣對她自己來說是福是禍,短時間還真是說不清。她始終覺得,可能在信和這樣的企業,做好自己的本份會更明智一點。不過畢竟她做不到坐視不理,而曾誠對她的影響一向巨大,她決定還是違背自己的本意,明天花時間寫一份報告出來,談一下她對所謂展戰略調整的具體看法。
這樣她還有時間戀愛嗎?一想到這,她睜開了眼睛,突然有點寒意。為了工作,放棄她有限空餘時間裡的那一點奢侈享受,真的值得嗎?而許至恆那樣自信自負的男人,又豈會甘心將自己排在她的工作之後等她空下來?
有了戀愛的感覺,哪怕是這樣的抽時間見個面,她壓力到了極限的單調生活似乎打開了一扇窗,才突然不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穿上外套,走出公司,伸手攔下一輛計程車坐上去,告訴司機地址,然後拿出手機,按了許至恆的號碼,他今天上午去廣州出差看一個汽車工業展,同時參加一份供應合同的競標,要在那邊待半個月,想來這會應該忙得差不多了。
「秋秋,不會還在辦公室吧?」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也叫她秋秋。她的親人朋友通通這麼叫她,可是他叫得似乎格外親昵一些。
「剛開完會出來上車。你呢,廣州天氣還好吧?」
「還不錯,溫度適中。我覺得我們這樣各自忙碌,真是辜負了這個季節。希望這次能順利把合同談好,我回來后,可以多點時間陪你。」
她一聽到時間就有點無語,許至恆笑了:「怕了吧,嗯,等著,我回來以後就開始糾纏你,把你的業餘時間全據為己有,你的老闆休想再跟我爭。」
一個笑意不知不覺掛上她的嘴角:「你讓我受寵若驚了,至恆。」遲疑一下,她輕聲說,「我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