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星期天的下午,葉知秋走進位於商場八樓的美容會所時,辛笛已經先到了。這裡的卡還是她們同時辦的,以前同事時,每周都會約著同來洗臉按摩放鬆一下。自從葉知秋換了工作,兩人還是頭一次在這碰面。
換了浴衣,兩人俯趴到按摩床上,臉對著一個向下開的洞口,美容小姐給她們倆做所謂背部氣血循環,其實就是精油按摩加了個怪異的名目罷了。那女孩一邊按摩一邊念叨:「葉姐,你的背部肌肉好緊張呀,應該堅持來做按摩才行呀。」
葉知秋對著地板笑,不緊張才怪,騰得出時間才怪。本來工作已經夠忙碌了,她的報告交上去,劉玉蘋高度重視,叫來沈小娜讓她仔細研讀,同時要她有任何問題「馬上向葉總請教」。沈小娜當時答得勉強,可隔了一天,果然請教就滔滔不絕了。葉知秋只能盡自己所能地做到既點撥她,又不把擔子往自己身上引。
辛笛的聲音從右邊傳來:「你要保養了女人,不然剩的一點青春也不夠看了。」
「保不保養都一樣,青春小鳥早晚一去不回頭。」
兩個美容小姐嬌聲抗議,馬上你一言我一語,普及保養的重要性。辛笛竊笑:「得得,別理她了,這女人徹底沒救了。今年北京展會你去嗎?」
她說的北京展會是亞洲最大的服裝展會,每年三月下旬舉行,索美差不多年年參展,信和只在幾年前參展過一次。
「去掛眼科吧,」葉知秋當然會去,雖然是工作幾年來頭次以一個觀眾的身份去,但姑且不說看業內最新流行資訊,那裡專業觀眾雲集,做銷售的不抓緊這個機會和他們套交情是不可能的。「再說你的秀我肯定會去捧場的。現在應該準備得差不多了吧?」
「我好緊張呀秋秋,這是我頭一次去那裡做秀。如果反響好,下半年老曾才可能讓我上時裝周做秀。」
「你也會緊張嗎?」葉知秋悶笑,美容小姐正好按她脊背一處糾結的筋絡,她痛得叫了起來,「輕點輕點姑娘。」
「我28了,屬於我的機會再不抓住,以後有得後悔了。」
葉知秋知道辛笛在設計方面的天份和抱負是同樣高的,只是本地不比北京、上海或者沿海服裝工業達地區,設計師想要出頭,相對要艱難得多。也就是索美,有實力也肯給設計師表現的機會,象信和這樣的企業,基本都是寧可將設計師藏起來,省得他們出了名不好管理。再小一些的企業就更不用說了,寧可花錢養幾個打版師,直接抄熱賣款,省事又賺錢。
「你行的,小笛。就算信不過我,信不過你自己,總該信得過曾總的眼光吧。他幾時看走眼過?他肯砸錢給你做秀,自然就是相信你的實力。」
辛笛再滿心忐忑,也得承認葉知秋這個安慰來得很有力,曾誠在業內一向以眼光獨到精準出名。她稍稍舒心了一點,有心情說點八卦了:「哎,他們好象達成協議了,沒想到這麼平和解決問題,大家都很吃驚。」
葉知秋糊裡糊塗地問:「誰?什麼協議?」不過馬上醒悟,這是前老闆的私事了,不禁嘆口氣,「唉,到底走到這一步了。」
員工通常將議論老闆當成一項天經地義的福利,跟好友閑聊,葉知秋倒沒什麼背後說人短長的罪惡感,可是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她並不想多談曾誠。此時背部按摩已經結束,兩人仰躺著休息,美容小姐退出去準備面膜材料。她連忙轉移話題:「小笛,路易現在跟我又是同事了。」
「他可惜了,以前還是蠻有靈氣的。看著他我心寒呀,除非不想在本地混了,不然真不敢得罪老曾。」辛笛也嘆氣,「可是路易的風格跟信和完全不搭,去了能有什麼作為。」
「信和打算上個新品牌。」這不算商業秘密,近兩年稍有實力的企業上新品牌成風,象信和這樣遲遲按兵不動的反而少見。
「那你又有得忙了。不過說真的,你看看本地上一窩蜂上新品牌的,成功的實在不多,都不過是看索美的例子眼紅罷了。」
「依我的想法,信和的要任務應該是把目前的銷售渠道做調整穩定再談其它。不過上新品牌是老闆女兒的主意,老闆也支持,我能做的,不過是寫份報告,建議他們把項目策劃做得周詳點。」
「你傻呀你,寫這個報告,這件事不得落在你頭上嗎?別的不說,就你們那老闆,肯定捨不得花錢請專業公司,她要開口叫你順帶去做個前期市場調查,你能說不去嗎?」
「我也得有時間呀,老闆有眼睛看得到我忙成什麼樣了。放心,我不會給自己再加擔子的,而且,」葉知秋猶豫一下,還是說了,「我認識了一個人,我想留點時間給我和他,看有沒展的可能。」
辛笛一下從床上坐起:「呀,死女人你有艷遇,居然現在才跟我說。」
剛好美容小姐推著小車進來,葉知秋警告地豎個手指到嘴邊:「躺下,待會跟你交代。」
辛笛很不甘心地瞪她,但知道她怎麼也不會象某些人那樣,當美容小姐不存在一般講自己的私事,只能悻悻躺下。
兩人做完面部護理,神清氣爽下樓到咖啡館,葉知秋不願意做面膜時接電話,剛才將手機關了,現在開機,果然簡訊留言一個個湧來,她不願意在安靜的咖啡館跟銷售經理講電話講得惡形惡狀的,只能安撫地摸摸辛笛:「幫我點藍山,我去打兩個電話就回來。」
她出去先打電話給根本不管是不是周末的銷售經理和代理商,好容易處理完他們的事情,再打給了簡訊過來的許至恆。
「我這邊終於忙完了,訂了明天的機票回來。」許至恆開心地說,「秋秋,把明天的晚飯時間留給我。」
「等我看看我的行事曆,」葉知秋同樣開心,一本正經地說,那邊許至恆已經笑出了聲,「嗯,好吧,明天六點,我有時間。」
走進咖啡館,看到辛笛對面坐了一個女孩子,她只當辛笛遇上了朋友,走過去坐下才現,背向自己的這個女孩,正是范安民的女朋友方文靜,不禁一怔。方文靜同樣吃驚,隨即微笑了:「葉小姐,真巧,你好。」
「你好,」葉知秋猶豫一下,還是問了,「他好些了吧。」
「謝謝你,他好多了,昨天已經出了院。你們聊,我去那邊等我媽媽,辛笛,拜託你了。」
辛笛笑著點頭:「別客氣,我下周出差去北京,已經把製作細節全交代清楚了,應該等我回來時差不多完成,到時候打電話請你過來試穿,不會誤你的婚期。再見。」
方文靜禮貌地對兩人點頭,起身走向咖啡館另一個角落空位坐下。
「怎麼你也認識她呀,這麼年輕就準備結婚了,生生地把我們全比成了大齡剩女。」辛笛搖頭笑道,然後轉向葉知秋,「快快,給我講你的艷遇。哎,你這什麼表情?」
「那女孩子,你早認識嗎?」
「哪啊,過年前她媽通過老闆娘找到我,說女兒要結婚,個子太嬌小,又一直欣賞我的作品,反正灌了好多迷湯,請我設計婚紗跟禮服。本來我準備我的秀都來不及,不想接私活的,不過老闆娘開了口,說已經跟老曾打好了招呼,報酬又確實很不錯,就接了唄。這女孩子斯斯文文的,挺討人喜歡。」
「她的未婚夫是范安民。」
辛笛嚇得一下瞪大了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葉知秋只好再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幸好我沒在你含一口咖啡的時候說這話。」
「我真不知道呀,我誓。秋秋,我要知道,打死我也不會接這個活的。我馬上去跟她說,把錢退給她,我不幹了。」
「你可真是孩子氣,」葉知秋一把按住她的手,笑了,「一碼歸一碼,你跟錢有仇呀。放心,我不介意,都過去了。」
辛笛惱火地說:「可我介意,我本來說好了給你設計婚紗的。」
葉知秋一下沉默了,只垂下眼帘端起咖啡喝著。
去年年初她和范安民收了房以後就說好今年結婚,她跟好朋友報告這個消息,辛笛著實為她開心。
「到時候你給我設計婚紗,小笛。穿不起買不起Tiffany的六爪鑽戒有什麼大不了,我有未來的設計大師當我的專屬設計師,多厲害。」
辛笛大笑,握拳說:「放心,我一定把你打扮得比花還美比明星還明星。我還要給自己設計一套伴娘禮服,哼哼,好好出迴風頭。」
後來辛笛的確一有閑暇就畫著各式婚紗禮服草圖,有空就拿給葉知秋看,而葉知秋自然是把自己畫的裝修效果圖給她看,兩人時常頭挨頭看,唧唧噥噥商量著,不時說得大笑出來。
等辛笛初步定了稿,準備開始製作時,葉知秋和范安民突然分了手。辛笛只能一邊安慰自己的好朋友,一邊將設計稿收藏起來。她萬沒想到偶爾接個私活,居然就碰上了弄得好友情變的第三者。看著沉默不語的葉知秋,她馬上意識這個女人一向愛死撐裝沒事人,自己只顧逞口舌之快,可能觸碰到她的傷心事。
「對不起呀,秋秋。」
「唉,小笛,哪裡輪得到你跟我來道歉,沒你什麼事呀。」葉知秋還是勉強笑了,「真的都過去了。」
辛笛也苦笑:「算了,我們走吧,省得待會那個方太太也過來跟我打招呼,看著堵心。我真是倒霉,怎麼會接這個活。」
可她們還是在門口迎面碰上了挽著LV、拎著幾個購物袋的方太太,她和她女兒迥異,生得豐滿而頗有威嚴,一別標準闊太的樣子,看到辛笛,十分親熱地打招呼:「小辛,真巧呀,我正給女兒置嫁妝,這邊牌子還是太少,打算明天再帶她去香港一趟,順便看看飾。婚紗的事你多費心,小靜一直說你的設計最合她心意了。」
辛笛只能勉強點頭:「好好,方太太,我趕時間先走一步了,再見。」
出了咖啡館,兩人都有點意興索然了。
「算了不逛了,我回去跟我爸媽請安,又有半個月沒著家了。」
「我也回設計室,」辛笛有熬夜工作的習慣,經常會在休息時回公司設計室,曾誠早特批了幾個主設計師不用守時上下班。「再最後整理一下走秀的衣服,明天該到北京了,後天我也過去,跟演出公司溝通。」
「好吧,我們北京見,你不要太累著了,到時候頂兩個黑眼圈出場亮相多難看。」
兩人各自上了計程車,葉知秋對司機講了地址,然後看著窗外出神。到路口紅燈停下,她不經意一抬頭,前方巨型燈箱廣告牌上印入眼帘,漫天金黃銀杏葉襯托下,穿黑色西裝的新郎正半回頭深情凝視穿雪白婚紗的巧笑嫣然的新娘,旁邊四個美術字「秋之戀曲」。她狠狠合上眼睛,直到車子重新起步。
這本來是她和男友訂好要去拍的婚紗照套系,可是那張訂單已經被她揉成一團扔進了字紙簍;好友給她設計的婚紗,成了實現不了的草圖,而另一個女孩子將要穿著辛笛的設計,挽著曾經屬於她的那個男人的胳膊結婚了。
手機響起,她拿起來一看,一串數字,是范安民的號碼。
「你好,身體好點沒有。」她實在已經不知道怎麼稱呼這個一度親密的男人。
「我沒事了,不好意思耽誤了去銀行,」范安民聲音低沉,仍然顯得沒什麼精神,「秋秋,你看你什麼時間方便。」
「那就明天下午好嗎,四點。」
「好。」他一口答應,停了一會又說,「秋秋,我現在在輪渡上,正準備過江回家。」
果然聽筒里傳來「嗚……嗚……」的長鳴,正是她熟悉的輪渡啟航的聲音,她坐的車子剛好上了大橋,轉頭從車窗看出去,江水茫茫,暮色初降,她所有不願意想起的往事彷彿在這樣一個黃昏全都撲面而來。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放著車不開,在病剛好、天氣乍暖還寒的時候跑去坐輪渡。但她不打算去問原因,也拒絕陪他這樣回憶。
「我們明天見。」她掛了電話。
她可以做到對著別人的同情關心平靜地說:「都過去了。」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哪那麼容易過去,她只是在儘力維持表面的冷靜,而且維持得很辛苦。
幸好她的時間被老闆壓榨,被工作佔用,眼下又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追求者預訂了,不然她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捱過眼前這樣的日子。
想起許至恆,她才收攝心神,將手機放回包里,搖下一點車窗,迎面吹來的風只帶了少許寒意,春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這個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