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葉知秋再接到方文靜電話時,已經沒什麼生氣的情緒了。她回來已經兩周,本來想這事應該已經過去了,可是顯然方文靜不這麼想,仍然要求跟她見面。
當然她可以不理會,但她始終不願意在曾誠辦離婚的微妙時刻攪進這種事裡面去,給他添亂,也給自己添堵。她預料得到這種談話會讓自己心煩,也只心平氣和地同意下班以後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館碰面。
下午公司就出現了突狀況,銷售部助理小劉惹出了不算小的麻煩。葉知秋出差期間,小劉經手貨,將往aBcd四地的貨來了個乾坤大挪移,通通錯了。貨不對板,四地代理商收到后抱怨投訴聲一片,對付這事就足足花了她一下午時間。
她處理完手頭事情,趕到咖啡館時,方文靜坐一個靠窗的位置,用小勺慢慢攪著咖啡,顯然已經等了好一會。她坐下,叫了杯卡布季諾,然後看看錶:「不好意思,遲到了。對不起。」
「沒關係,反正我總是會等的。」方文靜聲音細細,仍然非常斯文客氣。
「我們直接進入正題吧,希望今天能把話說清楚,以後不用繼續這樣的糾纏。」
「其實今天本來不用麻煩葉小姐的,我和安民已經和解,婚禮會在下周六舉行。我們訂了長江游輪,到時會放焰火,可能在江邊都能看到。」
葉知秋疲乏地一笑:「謝謝你特意來通知了,雖然我不知道有什麼必要特意通知我。」
「因為我看得出來,安民對你仍然有一點負疚心理。我才想約你談一下,請你告訴他,你已經諒解他,讓他放下這個心結好好生活,這樣也能讓你得到釋放,不是嗎?」
葉知秋被這樣的奇談弄得失笑了,她實在不知道眼前的女孩子是天真得強大還是自私得強悍:「這件事真麻煩不到我,我和他是完全徹底的那種分手,再見連朋友也說不上了,他負不負疚,我沒立場管。至於我自己是不是釋放,就更不勞你們操心了。」
「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絕情如你,葉小姐。你說我裝賢惠也行,裝大方也好,我真心關心安民,不會象你一樣,分手后就希望他永遠不幸福,自己才會開心。如果他要離開我,我會尊重並祝福他的選擇。」
「不好意思,我對和我不相干的人的生活,一向沒什麼好奇,不會把自己的開心寄托在那上面。可是看在你這麼執著的份上,我可以請你轉告他,他的負疚對我沒有任何意義。至於他或者你幸不幸福,根本不在我考慮範圍以內。」
「在你眼裡,范安民是個什麼樣的男人?你應該愛過他吧,儘管現在說得很洒脫,你覺得你足夠了解他嗎?就能夠這樣理直氣壯地不原諒。」
「方小姐,我猜你一定很空閑,時間多得不知道怎麼打才好,所以願意把生活處理成一個冗長的韓劇,自己上演還嫌不過癮,也要別人陪你入戲。可是我很忙,承擔不起這樣的戲劇性。對我來說,那個男人背叛了我,做出了他的選擇,我就只能做出我的選擇。我曾經愛過他,我們曾經計劃過結婚,不過這些好象都沒妨礙你插足他出軌,所以,我對他是什麼樣的男人已經有我的結論了。」
方文靜臉色有些泛白:「你以為一段牢不可破的關係是別人能夠隨便破壞的嗎?知道安民是怎麼跟我談到你的嗎?你工作太忙,你不再有空陪他,你堅持在他負擔不起的地段買房,你出了房款的大半,你負責出裝修的錢,完全不考慮他的感受,你的新鄰居通通是有錢人,一樣年輕可是都有車有房,跟他們在一起,他覺得有壓力,而你根本沒體諒到他的心情。」
葉知秋又驚又怒,她深呼吸一下保持平靜:「又來了,你一心要做的,似乎不過是想讓我檢討自己,是不是足夠理解范安民,是不是給了他太多壓力,是不是沒能經營好我們之間的關係。我真的很奇怪呀方小姐,兩個人的關係走到末路,必然有原因。我剛好接受了分手這個結果,對具體原因不感興趣了。我即使反省夠了自己,對你們的關係又有什麼意義?」
方文靜端著咖啡的手微微顫抖著,單薄的嘴唇張開又抿緊,她也沒辦法維持平靜了:「如果他總有點心存猶疑,我的幸福就不完整,我既然要嫁給他,就希望得到他的全部。」
「你很理直氣壯,我不能不佩服。我猜現在心存猶疑的大概是你自己,可是我幫不到你,哪怕你還是要去找曾太太談那個可笑的話也是一樣。這世界並不是天經地義圍繞你轉動,你的問題請你自己面對吧。」
方文靜冷笑一聲:「葉小姐,你的理論很強大,我也來猜一下吧。你大概是告訴了自己,你不過是敗在了安民對錢的貪念手上,我不過是借著家裡的財產引誘了他,這樣阿Q倒也不失是一種安慰,可以讓你好受點。」
葉知秋無可奈何看著她:「對不起方小姐,你看上去應該受過教育,可是你的行為在我看來有點匪夷所思。失戀的人如果不想殉情,總得有個方法讓自己活下去,我怎麼安慰自己是我的事,對你來說很重要嗎?你是想要我承認你的完勝吧,可以,你贏了,那個男人是你的了。這樣行了嗎?」
「你果然厲害,姿態擺得這麼高,一點不糾纏地退出,讓安民對你懷著歉意,讓我懷疑自己的幸福是不是完整。」
「我們別糾纏這個了,方小姐,你結你的婚去吧,真的不是非要我來唱『請你一定要比我幸福』,你們的幸福才完整。我今天肯來,不過是想明確告訴你,我已經有了男朋友,曾總也見過這個人,你如果還要去跟曾太太嚼舌,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葉知秋招手叫店員過來結帳,方文靜卻突然伸手按住她的另一隻手,她的手心有冷汗,葉知秋本能地一縮,詫異抬頭,只見方文靜面孔上泛了點潮紅,眼睛緊盯著她:「葉小姐,信不信由你,我其實並不理直氣壯,婚期越臨近,我越焦慮,我不知道我的選擇是不是正確。」
「那你也選錯談話對象了,你該和你的母親或者朋友談。我跟你,根本就是路人,給不了你什麼幫助。」
方文靜長嘆一聲:「我唯一的朋友幾年前全家移民去了加拿大。至於我媽,你看到過,她確實不是一個好的談心對象。我羨慕你,葉小姐,那天看到辛笛和你的前任老闆那樣維護你,甚至安民心裡也對你一直放不下,我想你活得其實比我成功。」
葉知秋等店員找錢過來,並不接腔,但方文靜似乎也並不等她說什麼了:「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安民嗎?他長得很象我暗戀過的一個男孩子,尤其笑的時候,看著一樣英俊開朗。那個男孩子,現在遠在加拿大,不過他走之前也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我是肯定不可能得到他了。所以第一眼看到安民,我就對自己說,我不可以錯過他,哪怕是要從別人手裡搶。」
接過店員遞過的錢,葉知秋起身:「方小姐,我並不想跟你分享你的心路歷程,至於范安民,現在對我也是路人,我不會管他被誰愛,以什麼理由被愛。你的號碼我已經設置了拒接,所以我不說再見了。」
她走出了咖啡館,外面天已經半黑了。隨手招停一輛計程車坐上去,司機問她去哪,她幾乎下意識地報了濱江花園。自從把房子租給許至恆后,她再沒來過這邊。她和許至恆各自忙碌,並不會天天見面。上次許至恆留宿在她租住的地方,感嘆狹小,她不做聲。而許至恆馬上抱緊她,笑著說:「這張床好,跟那個陽台一樣,適合兩個人親密擁抱。」
她當然知道自己在濱江花園的房子舒適開闊,每樣傢具是都是精心挑選。主卧的床2米x2米1,床墊是天然乳膠,價格讓她買時也有些猶豫,只能說服自己,為良好睡眠投資是值得的。床墊到貨時,正是去年初夏,裝修剛剛搞定,還沒做後期的軟裝。范安民先來簽收,她下班後過來,范安民抱住她,大笑著滾倒在床上,連連說舒服。
有這樣的記憶在,她怎麼可能坦然跟另一個男人躺到同一張床上。
此時下了計程車,她站在濱江花園前,仰頭看排列有序的高層建築,方文靜轉述的前男友對自己的指責迴響在她的耳邊,她微微苦笑了,不得不承認,這些話真正剌痛了她。
她在索美工作時,時間其實比現在有規律得多,但出差仍然是免不了的。兩人戀愛到第六年,至少她認為已經有了默契和相互的理解,沒想到范安民會選擇對別的女孩子抱怨自己的女友帶來的壓力。
說到眼前這個房子,她更不知道應該憤怒還是難過。她和范安民計劃結婚後,開始到處看房,兩人都同意將房子買在江的這邊,方便上班。可是選擇地點時,兩人有了分歧。范安民看中的是近郊一個大盤,照他的說法,那裡空氣清新、環境好,最重要是總價和付比較低,可以省一點錢再買輛車解決出行問題,男人似乎天然地對駕駛有興趣。葉知秋則不願意住太遠,她的工作時常要加班,更希望住在交通方便的市區。
兩人漫步江邊時,看到離輪渡碼頭不遠,當時已經封頂了的濱江花園,葉知秋很喜歡這個正面臨江的地段,可是看看價格,她不想給范安民增加心理負擔,並沒流露出想住這裡的心思。
碰巧索美在江邊一家大酒店做供貨會,中午她和辛笛倚在會議廳窗邊閑聊,她指著不遠處的濱江花園,嘆息喜歡但買不起,卻被路過的曾誠聽到,他突然止步,說:「我和濱江花園的開商秦總關係不錯,他說過讓我內部價拿房子,知秋你要有興趣,不妨去找下他。」
他當場拿出手機給秦總打了電話,葉知秋當然只能謝謝老闆的好意,待找到秦總聽到價格,不禁大喜過望,這個價格優惠頗多,是她覺得努力一下能夠拿下來也供得起的。
她現在努力回憶說服范安民的過程,想弄清楚當時是不是太過強勢,勉強他聽從了自己的決定。可是浮上心頭的全是兩個人一塊抽時間辦理繁瑣購房手續的情景,范安民聽到優惠后的價格也是開心的,更不要說兩人拿到鑰匙后,在毛坯房裡興奮計劃裝修了。
至少他們的確有過單純愛戀的時光,然而就算那樣的回憶,眼下也蒙上了塵埃。六年戀愛,居然在不知不覺間成了兩人各自的獨舞。是自己的錯嗎?居然就因為這個房子失去了愛情嗎?又或者只是她的性格和處事方法真的對范安民造成了壓力。
夜幕完全降臨,眼前的高樓燈光通明,她仰頭看去,順樓層數到自己的16o1,那裡是黑的,許至恆還沒回家。那套房子裡面一釘一線全都是她賺來的,眼下市中心臨江房價正在暴漲中,可是她沒任何擁有后的滿足感。
正出神間,一輛豐田霸道停到她身邊,西門從車裡探出頭來叫她:「秋秋,你站這裡幹什麼,過來收房租嗎?」
葉知秋勉強一笑:「西門你好,小盼呢?」
「這瘋丫頭和朋友逛商場去,我待會過去接她。秋秋,最近總也沒見你了,有空一起吃飯吧。哎,你現在的老闆沈家興出手很厲害呀,和我們公司競拍市郊的一塊地,叫的價連我叔叔都說有點瘋。」
沈家興是劉玉蘋的先生,從前年開始涉足房地產,先是小規模做起,好象展得很不錯,葉知秋還真不知道他現在有了和秦總抗衡拿地的膽氣跟實力:「眼下房地產市場這麼火,大家都在瘋,沈總瘋一點,似乎也不為過。」
西門笑道:「房地產應該還有兩年好日子,不過我叔叔和我都覺得老沈有點冒進了,中國小房企的平均壽命不到三年呀。對了秋秋,你的房客人挺不錯的,小盼那天倒車擦了他的卡宴,他只擺下手就算了。」
葉知秋沒心情跟他閑扯:「我還有事先走了,改天再聯繫,再見西門。」
她過了馬路走進江灘,隨便找個長椅坐下,心頭亂糟糟的,一點也不想去找地方吃飯,然後回去研究怎麼處理公司里的一團亂麻,只想獨自一個人靜一下。
去年和西門、小盼熟識以後,的確有空一塊出去吃飯k歌過。她的老闆自然都是有錢人,打交道的代理商也多半有錢,跟他們在一起,她從來坦然,並沒感覺到別人的錢會對自己造成什麼壓力,只認為兩人的收入加起來,在這個城市也能過得不錯,沒理由羨慕任何人,沒想到范安民卻不這麼想。
耳邊只聽「嗚——「的一聲汽笛長鳴,她知道是輪渡啟航了,抬頭果然只見不遠處夜色中一艘輪渡緩緩駛離碼頭航向江心。這是她見慣的尋常景緻,現在卻只覺得悲涼莫名。和范安民分手以後,她沒有再坐輪渡,每次回家,寧可捨近求遠,坐計程車過大橋,只是為了不觸景傷情,可是今天,她沒法再迴避了。
她當然可以讓自己做正確的選擇和判斷,告訴自己不要讓他人左右情緒,不要為過去追悔;她也可以清晰地分析,如果范安民覺得她這個拿薪水的女友有壓力,那麼選擇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孩子,開別人送的賓士卻心安理得,就顯得荒謬不可解釋了。
然而她就是覺得累和灰心,頭一次拒絕動用自己的理智了。她一直有條理地生活,努力工作,做著公司稱職的員工、父母孝順的女兒、戀人體貼的女友,對於人生的規劃不過是最庸常的家庭美滿、升職加薪。居然到了現在,她卻弄不清六年感情到底失敗在什麼地方。
她疲乏地將頭歪靠到椅背上,獃獃坐著出神,直到手機響起,她拿著電話機械地說:「你好。」
「秋秋,我這邊應酬完了,你在幹什麼?」是許至恆打來的,他今天陪客戶吃飯。
「呆呢,」她努力笑著說,「突然覺得什麼也不想,會呆也算休息了。」
許至恆叮囑她早點回家休息,約好了周六見面,掛了電話。她收起手機,繼續看著江面。她當然知道,如果投入一個堅實的懷抱,大概可以讓自己不這麼難過,可是自己的難過和號稱已經了斷得乾淨徹底的前男友有關,和許至恆目前租住的房子有關,她想自己真沒權利去找安慰了。
她早下了決心,再也不和任何男人有經濟上的糾葛,卻不知不覺把房客變成了男友。前兩天核對銀行卡,看到他打來的下一季房租時,她有很不自在的感覺。兩人在一起,的確開心,那樣的開心算得上才開始,沒來得及沾染任何俗事的煩惱,她珍惜那樣純凈相處的時刻,不願意用自己灰敗的情緒去影響那個男人,此時寧可自行消化掉這個不開心,象消化其他工作上的煩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