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袁婉凈佇立在鏡子前審視脖子上的項鏈。
想到席蓮燈那時鄙夷的眼神和暗諷的話語,她不自覺地抿緊唇瓣,陷入過往的回憶里,直到敲門聲響起才拉回她的思緒。
「吃早餐羅。」江緒綾親切的招呼聲從房門外傳來。
袁婉凈整理好儀容,開門走出房間,映入眼帘的是江緒綾那張自然不做作的笑臉。
「肚子餓了吧?可以吃早飯了。」
然而袁婉凈恨透了她那樣理所當然的態度,她笑得愈大方,彷彿愈確定她在席藏楓心裡的地位,這一點教袁婉凈嫉妒。
走進飯廳,卻沒見到屋子的男主人,袁婉凈問道:「楓呢?」
一樣是親昵的稱呼,但江緒綾已經不以為意,在她和席藏楓確認彼此的感情之後,她覺得再也沒有可以挑剔的事,如果連他過去的感情她都無法包容,豈不是太不知足了?
「他出門去了。」江緒綾漾著淡笑道:「他說要親自去處理一些事情。」
「嗯。」因為見不到席藏楓而明顯失望的神情顯露無遺,袁婉凈落寞地坐在餐桌旁用餐。
見袁婉凈幾乎沒有動筷,江緒綾關心問道:「怎麼沒胃口?人不舒服嗎?」
「不是。」袁婉凈搖搖頭笑道:「是吃不慣。」
「啊?」
「每天都吃這些清粥小菜,菜色太普通了,這種家常便飯真讓人沒胃口……啊,不好意思,我不是說你煮得不好吃,只是缺少變化,我沒有惡意!」袁婉凈佯裝抱歉地解釋著。
「呵呵,沒關係。」江緒綾一臉沒放在心上的表情。「我也覺得應該有點變化才好,但這是藏楓交代的菜色,所以一直沒有更動。」
「這是他交代的?」袁婉凈臉上滿是訝異。
「是呀。」江緒綾笑道:「他講究養生、衛生,所以每天早上都要吃中式早餐,還要喝新鮮現打的果汁呢。」
「怎麼會?」袁婉凈直搖頭,「以前我們交往時,我也常常來他家過夜,他根本不是一個講究養生的人呀。」
那聽似無意卻是有意的比較心態,讓江緒綾一時愣然,但是她很快地便將它拋諸腦後,逕自為席藏楓找個解釋。
「也許是習慣變了,畢竟你們分開這麼多年,你可能不清楚他現在的習性。」
雖然說得無意,卻是反擊力十足。
袁婉凈深呼吸一口氣,定定看著江緒綾,深信她根本是個笑面虎,於是她火力全開。
「也許你說得對,我們分開這些年,他心裡肯定不好過,畢竟我們那麼相愛,我突然離開,他應該很難受吧?」
「是呀,他一直放在心上。」江緒綾爽快的接話,代替男主角承認。
「真的?」聞言,袁婉凈心中狂喜。原來楓還是在乎她的!
「不過沒關係,他現在已經走出來了,我會好好陪伴他,讓他開心。」江緒綾仍然笑得無害。
袁婉凈渾身輕顫。怎麼有人說話如此坦然呢?如果這個女人不是太過陰險,手段高明,就真的是蠢!講話完全不經大腦,一點情緒也不懂得隱藏。
「你知道嗎?也許很多習慣都不一樣了,但是他對我溫柔體貼的態度還是沒變。」袁婉凈刻意展示頸上耀眼美麗的項鏈,自信地道:「這是他帶我去挑選的禮物,你覺得我眼光如何?」
「當然很好羅!」江緒綾肯定地點點頭,「他都告訴我了,你願意為我妹妹出一份心力,我真的很感謝你!再說,當初你會看上藏楓,就代表你的眼光很好呀,這條項鏈很漂亮,很適合你。」
「呃……」袁婉凈一時氣虛。
她在炫耀,炫耀耶!這個女人和楓說的一樣,真的很笨,笨死了!根本聽不出她話中有話!
剛才還以為她是笑面虎,看來她只是一隻笨貓!
「怎麼了?」見袁婉凈突地垮下了臉,江緒綾以為自己說錯話了。「我……說錯什麼了嗎?」
「沒有。」袁婉凈拿起筷子,不再和她多說。「我肚子餓了。」
「喔,那趕快趁熱吃吧!」
江緒綾熱情地招呼著。這個美麗的女人曾經是席藏楓愛過的,思及此,心底當然會有些微酸楚,可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和藏楓相處的人是她,她該想、該做的,就是實現承諾,好好愛他一輩子。
何況袁婉凈願意驗血登記救曉綠,對她而言算是恩人,她怎麼可以為了一段過往的羅曼史而對恩人感到不舒坦呢?
江緒綾的想法很簡單,因為生活中有太多複雜的事情必須面對,不該複雜的思緒就盡量簡單化吧!
***
江曉綠在隔離病房待了將近一星期,這幾天,擔心她的江緒綾度日如年,如坐針氈,但是感謝上帝,終於有好消息傳來。
「唐醫師,你、你可以再說清楚一點嗎?你說曉綠有救了?」江緒綾必須倚賴席藏楓的安撫,才有辦法控制內心的狂喜。
「是!剛才接到通報,適合曉綠的骨髓捐贈者已經找到了,院方會儘快處理相關事宜,不用多久,曉綠就可以痊癒!」唐遠企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他內心的狂喜並不亞於任何人。
「我就說曉綠一定會平安無事。」席藏楓肯定地說,也一同分享這份喜悅。
唐企遠拿出檢驗中心送來的資料,笑道:「依照規定,是不能告知你們捐贈者的資料,但是恰巧這位捐贈者是席先生的朋友,如果不是席先生大力推廣,曉綠也不會這麼快比對出適合的骨髓,真的很謝謝你。」
「不敢當。」席藏楓謙虛道。
江緒綾接過唐企遠手中的資料,和席藏楓一起看了之後,忍不住驚呼出聲,「是婉凈?」
真是太令人驚喜了!沒想到妹妹的救命恩人近在眼前,一時之間,她開心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望向席藏楓,笑道:「這真是太好了!」
「是呀。」席藏楓笑了笑,接著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僵住笑容,「糟糕,我們快回去!」
「怎麼了?」
「快!」
「唐醫師再見!」江緒綾匆匆忙忙將資料還給唐企遠,不明所以地被席藏楓帶離醫院。
***
門鈴響起,袁婉凈從客廳起身前來開門,以為是江緒綾和席藏楓回來了。
「忘記帶鑰匙嗎?」門一打開,她隨即愣在原地。
門外有名男子抱著一個年約三歲的男孩,一臉憔悴地望著她,神情陰鬱,眼眶下有著暗影,彷彿已經好久沒有好好睡上一覺。
他懷裡的小男孩一見到袁婉凈就興奮地喊:「媽咪!」
這男人正是她的丈夫,盧柏漢。
「媽咪抱抱!」孩子急著掙脫父親的懷抱,投向媽媽。他已經好久沒看到媽咪了,好想媽咪!
不料袁婉凈卻往屋子裡退,盧柏漢只好抱著孩子走進屋裡。
「你這是什麼反應?難道你一聲不響離家出走,現在見到孩子這麼想要你抱他,也無動於衷嗎?你還記得自己是他的媽媽嗎?」
「你們……你們為什麼知道我在這裡?」袁婉凈板起臉,冷著聲音問。
「是一位席先生打電話給我,要我到這裡來接你回去。」盧柏漢嘆了口氣,姿態放軟,「老婆,跟我回去吧,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是我老婆,我們夫妻之間有什麼事都可以商量呀!」
那天袁婉凈因為婆媳問題和丈夫鬧脾氣,堅持搬出婆家,但是盧柏漢是獨子,無法馬上答應她的要求,於是她大哭大鬧,還亂摔家裡的東西發泄,後來不慎被高處掉落的瓶罐砸傷眼部,當晚,她跑去醫院驗傷,要訴請離婚,盧柏漢覺得她鬧得太誇張,索性不予理會,不料她竟一聲不響地離家出走,丟下他和三歲大的孩子。
「老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就看在小鴻還這麼小的份上,跟我回家吧!」盧柏漢懇求著,希望妻子消氣。
袁婉凈的震驚還停留在剛才丈夫的那句回答上。
是席藏楓親自打電話通知她的家人來接她回去?
他不希望她留下來……為什麼?難道是江緒綾向他說了什麼?
「你走!我不會跟你回去的!」她狠下心道,也不看孩子一眼。
「媽咪!媽咪--」小鴻似乎察覺媽媽不要他了,從興奮的期待轉變成無助的哭喊。
「吵死了!你快帶他回去!」袁婉凈甚至動手將他們父子倆往門外推,想趕快結束這場鬧劇。
「老婆,你別這樣,小鴻真的很想你!他還小,需要媽媽啊!」
「我不想聽這些!你們先回去!」
他們正拉扯著,席藏楓和江緒綾恰巧趕回來,撞見這一幕。
袁婉凈尷尬得真想找個地洞鑽進去,被外人瞧見這場鬧劇,頓時教她不知所措,要解釋也不是,沉默也不是。
「發生什麼事了?」江緒綾見袁婉凈臉色不好,十分擔心。
然而,她的關心卻換來袁婉凈惡狠狠的瞪視。
「這都是你的主意吧?你嫉妒楓對我好,所以在他面前說我壞話,是嗎?」
「我?」江緒綾不明所以,當下只覺得冤枉。
「你誤會了,這是我一片好意。」席藏楓立即挺身而出,「我是希望你的問題確實獲得解決,所以才請徵信社聯絡你的家人,緒綾從沒有在背後中傷過你。」
「是嗎?」袁婉凈冷笑道:「所以是你的主意?我請你幫我,你卻要令我那麼難堪?」
「我沒有令你難堪的意思,所以才私下讓你先生來接你回去。」他刻意安排今天他和緒綾不在場,讓他們好好處理家務事,只是事出意外,他們才忽然趕回來。
「所以你要趕我走?」袁婉凈楚楚可憐地問。
「不是趕你走,是希望你的問題得到解決。」席藏楓耐心地解釋,希望她不要誤會。
「媽咪……我要媽咪……」
小鴻還在哭著,那脆弱的哭聲令袁婉凈心煩意亂,她想要的幸福不是甘於平凡,當一個家庭主婦!當初她是看上盧柏漢科技新貴的身分,薪資優渥,孰料他是獨子,必須奉養父母,一家五口的負擔,根本不是他那份薪水可以輕鬆負荷的。
當那天她和席隱葉巧遇,意外得知席藏楓在那場車禍后因為她的離去而不再快樂,她心動了!她以為自己還是席藏楓心中最重要的女人,所以她決定離開丈夫和孩子,投奔席藏楓的懷抱。
但是,席藏楓原來已經有女朋友了,他需要她,是因為他心愛的女友有困難,所以他才會暫時答應幫助她吧?實際上,他對她這個前女友早就不希罕了……
「媽咪--媽咪--」
「你閉嘴!」袁婉凈不耐煩地吼道。「你不要在我面前一直哭!你除了哭沒有別的嗎?」
「老婆,小鴻還小嘛,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們回家再慢慢說好嗎?」盧柏漢一邊安撫著哭得更大聲的兒子,一邊懇求袁婉凈隨他回去。
江緒綾上前輕拍小鴻因為哭泣而強烈顫動的肩膀,輕聲哄道:「弟弟乖,不哭喔,來,阿姨這裡有顆糖果,只要你乖乖的,這顆好吃的糖果就是你的喲!」
江緒綾的笑容像有神奇的魔力,小鴻在她的安慰下慢慢不哭了,還愣愣地伸手拿過糖果。
袁婉凈瞧見這一幕,更為不悅,她認為江緒綾的所作所為是想令她更加難堪,於是她氣憤地上前推開江緒綾。
「你夠了沒?」她厲聲問道。
「你別激動,我沒有惡意。」江緒綾儘力地對她展現善意。「你是那麼善良的人,願意為不認識的人盡一份心力,現在更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我感激你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嫉妒你呢?」
袁婉凈定定地望著她,想在很短的時間裡解讀清楚她的話。「你說,我是你妹妹的救命恩人?」
江緒綾用力點頭,雙眼閃爍著感激的淚光。
「你的意思是……」袁婉凈的情緒漸漸浮動,不敢相信自己真這麼「好運」。
「我和你妹妹的骨髓比對成功?」
「是呀!」江緒綾開心的伸出雙手握緊她的,激動又興奮地說:「你是我妹妹的恩人,也是我們的貴人!我真的打從心底非常感謝你!如果沒有你,我真不敢想像我妹妹會怎麼樣……」
江緒綾開心得想哭,卻在下一秒被袁婉凈狠狠甩開雙手。
「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她慌亂地拒絕道:「那是大手術,我怎麼可能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人冒險?」
「你不要緊張,雖然是大手術,但是對捐贈者來說沒有太大的風險,手術后,你身體會有些微不適,但是你放心,我會照顧你,直到你痊癒為止!」江緒綾熱切地承諾道。
「我不要!」袁婉凈仍然狠心地拒絕。「真是瘋了!原本想趕我走,現在知道我可以救人,又對我低聲下氣,呵!你們不覺得可笑嗎?」
說完,袁婉凈立刻轉身回房收拾行李。
江緒綾見狀,十分著急,趕忙尾隨在袁婉凈身後,不住懇求。
「求求你!如果你不願意救我妹妹,她就死定了!你忍心眼睜睜看一個人失去生命嗎?你良心不會不安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袁婉凈匆忙收拾好行李,對她怒聲道:「這是威脅我嗎?」
「不是、不是!我只是求你大發慈悲救我妹妹,我和妹妹都會一輩子感激你,求求你!」見她態度強硬、狠絕,好像決心不救人了,江緒綾嚇得眼淚直掉,不斷求她。
「讓開!」袁婉凈狼狽地逃到丈夫身邊,急急忙忙地道:「我跟你回去!這地方我不想待了!」
「好,我們回家吧。」見到妻子終於首肯,盧柏漢趕緊幫忙提行李。
「袁小姐!」江緒綾忽然當場跪下,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墜,哭喊著道:「請你救救我妹妹!你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見狀,席藏楓飛快地奔到她身邊,將她拉起來。「你在做什麼?快起來!」
袁婉凈先是被江緒綾的誠心震懾,但是見到席藏楓只護著江緒綾,看向她時的眼神如此冷絕無情,可見一切都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於是她心一橫,轉身隨著丈夫離去,拋下泣不成聲的江緒綾和一臉陰鬱的席藏楓。
她不可能拿自己的身體健康開玩笑,尤其是為了她討厭的人!
***
高級酒吧里,席藏楓獨自一人啜飲著琥珀色的醇酒。
他等了好一會兒,與他約好見面的人才姍姍來遲。
「等很久吧?」
袁婉凈巧笑倩兮,在席藏楓身旁坐下。今晚為了見他,明知他的目的,她還是忍不住精心打扮一番。
席藏楓頭也沒抬,直接切入正題,「只要你願意幫忙,你說的條件我都接受。」
他快人快語,毫不拖泥帶水,俐落瀟洒,讓袁婉凈擾動的心根本無法平靜,所有理智在在告訴她,她不想失去這個男人!
「是嗎?」她笑了,試探著問:「包括……要你離開她?」
席藏楓沉默地喝著酒,緩緩抬眼正視她,眼神中藏著令人難以捉難的神情,氣息冰冷,唇畔帶著同樣冷淡的笑意。
袁婉凈被他看得心生懼意,於是不自在地別開目光。
「你以為這是演八點檔?」
這冷淡的嘲諷刺得袁婉凈心顫,她倏地回過頭來瞪著他,極不滿地說:「今天是你有求於我,你還敢這樣讓我難堪?」
席藏楓放下手中的酒杯,攤開雙手輕鬆地道:「論難堪,怎麼比得上當初我清醒后聽見那段錄音時難堪呢?」
說著,他拿出錄音筆,播放六年前將他狠狠打入深谷的錄音片段。
說實話,有誰願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守活寡呢?他這樣一直昏迷不醒,情況又不樂觀--唉!我們夫妻倆跟您討這一千萬,不是因為貪財,只是對我女兒合理的補償,您說是吧?總之,收了這筆錢,我保證我們一家三口以後絕不會再來纏著藏楓少爺!我們保證--
你呢,袁小姐?
我同意我父母說的。他傷得那麼重,我沒有信心可以守著他醒來,如果他一輩子都這樣,我怎麼辦?所以--我願意拿了這筆錢后離開,永遠不再打擾他--
「夠了、夠了!」這段談話內容聽得袁婉凈心驚膽戰,她起身搶過錄音筆關掉,緊握的雙手強烈地顫抖著。「你們……你們竟然錄音?真卑鄙!」
「錄音只是為了讓我聽見實情后可以死心,和你們的行為相較,並不算卑鄙。」他冷冷地笑道:「我記得那天見面,你告訴我,那場車禍后,你喪失了記憶?」
看著袁婉凈極為羞愧的臉色,席藏楓心中卻沒有絲毫快意,彷彿只是闡述一件事不關己的過往。
他斂起輕鬆的態度,傾身向前,前臂橫放在桌面上,雙手交握,以堅定的口吻說著,「要我離開她,當然沒問題,我當初不也一個人面對你的離開嗎?只是不同於以往,你的離開,留下的只有憎恨,我的離開,留給她的卻是愛,如果是因為愛而分開,不也幸福得很?即使分開,心中也有彼此,知道對方是為什麼而不能留在身邊,但那份感情一直深深存在,這樣的愛更難能可貴。」
他忽然站起身,臉上有著笑容,那不是戴上面具,是他發自心底的表情。
「你的條件如果只是要我離開她,我完全接受,因為,你要的不是我們不能相愛。手術的事就拜託你了。」說完,他笑著轉身離開。
袁婉凈愣坐在原處,手裡仍顫巍巍地握著那支錄音筆。
她激動地深呼吸好幾口氣,喃喃自語:「我不會答應……我不會答應救她……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