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名士同歸命(3)
石崇聞言感慨:「趙王殺天下英雄如我輩,算他夠狠!我不解的是,他們為什麼要殺安仁這種翩翩文士?」
「俊士填溝壑,餘波來及人!」潘岳出口成章的積習不改,隨口吟出兩句詩。
石崇又嘆。「唉,安仁,肯定是孫秀把你牽扯入謀逆案,就是為了報復三十年前他給你們潘家當書僮時的舊怨,人性險惡啊……我本來以為,孫秀加罪於我,至多會把我放逐於交廣濕熱偏僻之地,哪裡想到,蛇蠍蟄人,他一下子要我全家十五口性命!我老母、兄弟何辜,竟然與我同時狼藉刑場!」
潘岳聞言,淚如雨下。他遙對不遠處自己白蒼蒼的母親,倒身跪拜,口中喃喃:「兒負阿母,萬死萬死!」
潘岳的母親,大家閨秀出身,一生所歷繁多,見識深沉。事已至此,她想不出別的話安慰馬上就要和自己一起被殺的兒子,只得嘆息道:「安仁,你和季倫當時諂事賈謐,所為太甚。每每看到賈謐和其母廣城君郭槐的車馬,你們都會望塵而拜。我當時勸過你們多少次啊,安仁,你入世心腸太熱,不聽我言,種下今日禍因……」
潘岳哽咽不已。
石崇再拜,也向潘母道歉。
忽然間,劉琨走向那群陪同赴死的犯人族屬,從中拉出潘岳的妻子紅綺。然後,他粗暴地揪扯著她,把她摜倒在潘岳面前。
「安仁,你與季倫謀逆的罪名,別人不能妄加,正是這個賤人告,孫秀才能把你們立案族誅啊……」劉琨憤憤而言。他從腰間拔出一把寶劍,扔在潘岳面前,說:「孫秀囑我,行刑後放掉這個賤人。天道好還,安仁,為報背叛之仇,你來當面手刃這個該死的賤人!」
紅綺撲到在地上,面如死灰,一語不。
對許多人來說,時間本身,可以加快或者減緩。但對於紅綺和綠珠這樣的絕代美人,她們那種美如雕象的容貌,彷彿青春永在。
在刑場上,失去了金谷園的頻頻含笑,缺少悠揚激越的琴聲,加之飽受內心的煎熬,紅綺此時變成了個容顏破殘不堪的婦女。她的雙眼,深深地陷在一圈黑影里,神色驚慌不安;她的嘴如秋桃綻裂一般,掛著一絲強笑;她臉部的線條,因為背叛似乎已無法修復,迅馳往衰老。
潘岳心潮翻滾。無止無休的驚異,讓他完全不堪。本來絕望哀傷的心情,又被紅綺的背叛重重打上一悶棍。每一次悲劇的重現,似乎都是一次新的創造,與緊挨在前面的內容絕不相同。這一次,紅綺做出如此之事,乎想像,帶給自己的傷痛甚至比前面哪一次都有所不同。
生活中,沒有意志力所能疏忽的事情,只有沒能防備的人。過去回憶與新的現實對照,讓馬上就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潘岳感到無比的失望和驚異。眼前生的事情提醒他,人們記憶中和想像中的忠誠,都是不準確的。
石崇同樣感到吃驚。望著紅綺秀美的鼻子,一泓秋水般的眼睛,以及她緊閉的嘴唇所包含的意志力和忍耐力,他不能不記憶起前日剛剛跳樓的綠珠。她們確實太相像了,那種鮮卑白皙面龐的特點和驕傲的眼神,讓人無法忽略。
如果沒有在刑場上看到紅綺,臨死的石崇根本想不到她的存在。即使有機會重見,可能會在陰間那些被記憶遺忘的地方。在他所有動人心弦的回憶中,紅綺只作為綠珠的比襯物出現。當劉琨告知紅綺就是此次導致他們三個人宗族被族誅的告時,石崇驚訝至極。恰如一群野蜂衝進頭腦里一樣,他的腦袋頓時轟響起來:紅綺,這個曾經的歌妓,大概只是因為那一次讓她向王敦勸酒,才惹起她的毒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