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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現狀是,再多信心,也敵不過機關抽屜里暗藏的一份紅頭文件。比如建廠之初,柳鈞如果不買環保所謂推薦的一套酸洗水處理設備,就別想敲出最後一顆章,即使他有更好的處理設備。他當然可以申請行政複議,可是先胳膊拗不過大腿,其次他沒精力,再次是工程進度不等人。行政複議或許可行,但不管複議結果如何,等複議程序走遍,他的騰飛基本上也晾乾了,所以他當時就屈服淫威花了一筆預算外的錢,買了環保「推薦」的一套設備,然後虧本大甩賣,轉給別家,從買到賣,設備其實沒進過騰飛的家門,設備的賣家和買家都是環保的一位「好心人」「幫忙」安排。
所以,如果主任不安好心,在體制內大肆活動,柳鈞不知道自己會遭遇什麼結果。但是他也不願當場求學那兩個小鑄造廠老闆向主任屈服,他的廟一時半會兒還不可能搬出工業區,他如果表現得太可欺,那麼可以合理化推斷,以後的需索就得沒完沒了。俗話有雲,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在工業區這片叢林里,無法良善。他先得弄清楚,主任為什麼把他的企業與兩家小鑄造一起處理。相比工業區其他廠家,他的公司既然能被拿來供曹書記調研,自然是優勝於其他的。是真的為環境而將鑄造廠一刀切,還是想借兩家小鑄造廠殺雞儆猴,從他這兒弄一點兒活動經費,為挨曹書記批評而打點。不弄清楚是什麼原因,柳鈞無法行事。即使打點,花錢也得花在刀口上不是。再說,他不願被主任那麼捏著欺負。
他與朋友,與爸爸,與崔冰冰商量,大家說兩種可能都不能避免。至於如何應對,辦法可就五花八門了。但有一位在稅務局工作的校友給柳鈞吃了一顆定心丸,去年至今,因受sars疫情影響,雖然本市非重災區,可是依然難逃大環境,不少企業經營陷入困境,嚴重影響到今年稅收任務的完成。最近這陣子,稅務下來查賬肯定會有,甚至查三五年的老陳帳也有可能,可是殺雞取卵的事情絕不會幹,尤其是不會對一向納稅態度老實透明的騰飛公司下封賬手段。
柳鈞一聽就放心了大半。這年頭只要稅務公安法院不來封門,還有什麼能阻擋得了極其馬達的旋轉?而能用金錢解決的都不是問題。但在如何處置管委會主任的問題上,柳石堂的意見與崔冰冰的正好對立。柳石堂一聽說此事就想到兒子有點兒文人氣的倔強性格,強烈要求不顧危險乘飛機回來幫兒子協調此事,他打算與主任勾兌一番,討價還價稍微封個紅包將此事了結,就當走夜路撞鬼。而崔冰冰則說,即使有污染也不搬,有種來罰款,有種來執行,絕不跟這種人低三下四,她在銀行接觸的客戶中做這等蠻橫抗拒的人多了。
而柳鈞除此之外還有一項不得已的考慮,他身後的訂單追著鑄造車間,他還等著鑄造車間提前竣工,提前試運行,提前出貨呢,哪兒來搬遷的空間。再說,安裝了的東西拆掉,專門設計的車間搬遷,誰給他搬遷費,主任憑什麼兩張嘴皮子一滑拿他成千上百萬的資產開刀。因此看到崔冰冰的支持,他心裡喜歡。是的,他一樣是企業,他也會蠻橫抗拒,最多他戰術上重視,戰略上藐視罷了。急得柳石堂特意飛上海找崔冰冰理論,要求崔冰冰改口,希望在大國企成長的崔冰冰千萬正視個體戶人盡可欺的處境,別煽動柳鈞與官府里的人對抗,沒好果子吃。崔冰冰則是以大量事例告訴柳石堂,與官府勾結當然是最好,可惜柳鈞不是那塊料;與官府對抗,則是下策,當然不可行;可是比下策更不行的則是逆來順受。社會展到今天,私企合法經營,不必依然滿心邊緣人心態。
柳石堂原本指望用身份壓這個未過門兒媳,與他組成聯合陣線,諒女孩子還不至於公然表示反對,那麼他就可以當場讓崔冰冰對著他的手機向柳鈞表態。他萬萬沒想到崔冰冰態度很好,一直笑眯眯的,可是立場堅定,一步不退,可也不進一步試圖說服他。柳石堂現這個女孩子比他兒子還狡猾,心裡替兒子擔憂,當然在心中對崔冰冰投了反對票。
柳鈞不知道他的兩位親人在遙遠的上海有了那麼一次較量,他思慮之下,決定找兩位鑄造廠老闆商談。他沒那兩位老闆的電話,反正在一個工業區,他看著上班時間,就騎一輛自行車先去其中一家。很簡單,找最黑的就是。當然,誰都清楚,工業區里比鑄造廠更毒更髒的企業多的是,比如印染廠、電鍍廠、化工廠,然而人家這回幸運,沒有撞到曹書記手上。工業區提前通知停工,讓這幾家企業排放的污水臭氣暫時消匿。
長驅直入鑄造廠,漫天漫地的黑,讓柳鈞重溫少年時代。當年爸爸的農機廠旁邊也有一家鑄造廠,他只要進去轉一圈,出來就只剩眼白是白的。這家也是,進去找不到立足的地方,當然更找不到坐的地方,包括辦公室里的椅子也是面目可疑的灰色。老闆倒是非常客氣,拿一塊羊肚一樣的毛巾給柳鈞擦出一把椅子來,又趕緊打電話請另一位過來商議。柳鈞見另一位老闆進來,大黑手相當隨意地拎一把黑凳子坐下,當然不需要享受羊肚毛巾的待遇。
兩位黑老闆說話很直接,取笑柳鈞這個出國留學過的高知難得降貴紆尊來一趟烏龜肚腸一樣的廠子,柳鈞也坦率地說以前確實不是一路人,各走各路,現在既然被管委會主任程序完全不正確的決定捏到一起,那麼團結總比散沙強。這話讓兩位黑老闆放心,大家於是真心商議。一說下來,誰也不願搬,搬廠就跟樹挪窩,一搬就去掉半條命。沒補貼誰搬,搬不起,死路一條。他們說他們打聽了,這都是主任那瘟生的主意,他們決定了,誰敢對他們的廠子用強,他們就對主任用強,一輩子的心血不能白讓別人擺弄。錢不好賺,他們每天十六小時呆車間與工人一起幹活才有今天局面,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誰敢拆他們廠子,他們跟誰拚命。
就是這話,這兩個黑老闆說出柳鈞的心聲。三個老闆殊途同歸,走上對抗行政命令之路。柳鈞心說,他這像不像林沖的逼上梁山。親身經歷之後,他決定以後對報紙刊登的那些不軌企業行為打個問號。
很快,騰飛外包做賬的事務所來電問柳鈞有沒有得罪了誰,有人找國稅要求查騰飛的帳,但國稅一問下來原來騰飛財務外包給他們關係密切的事務所,那麼當然無賬可查,即使找個不知什麼理由罰了款,根據事務所與騰飛的合同,罰款也是事務所的事,那麼當然不可能查。事務所提醒柳鈞小心小人。柳鈞心說當年受楊巡那一開竅,還真管用,新騰飛的預防措施幾年後就派上用場了。
然而那兩家小鑄造廠就沒那麼幸運,稅務上門精心地特意地一查,好多漏洞,當場查封財務室,票被收走。沒有了票的工廠當然可以正常開工生產,可是不能再正常經營,畢竟他們面向的不是普通消費者,他們生產經銷的產品,被買家要求提供票。於是,不等管委會主任上來封門,兩個老闆無法不乖乖關門歇業。他們來問柳鈞何以逃脫厄運,希望柳鈞看在是一條繩上螞蚱的份上,指點一條行賄之路。得知騰飛財務透明,完全外包后,他們知道無法仿效,以他們微薄的利潤,這麼干就別想混了。
兩家鑄鐵廠老闆另想辦法,柳鈞也在心中忐忑,不曉得主任下一步會來個什麼陰招對付他。
天雨偏逢屋漏,sars風尾橫掃,給騰飛加工鑄造車間特製除塵設備的港資公司不支倒地,等柳鈞獲得消息,那家公司值錢細軟早已被部分消息靈通的供貨商和被欠薪的工人赤手空拳地搜刮一空,等當地政府派出人手設置門禁,騰飛的3o%預付款與大門外其他頓足痛罵債主的貨款一樣,進入政府處理程序。柳鈞買通當地政府布置的保安,翻牆進去查找屬於騰飛的設備還在不在,可是看來看去,不僅找不到幾塊疑似騰飛公司設備的零件,連簽約時候看到的精良加工設備也不見了大半主件,他翻牆出來與大伙兒一說,才知那家港資公司原來是有計劃有預謀地倒閉。既然如此,那3o%的預付款還能收回嗎?柳鈞與其他債主雖然在有關部門登了記,可是誰的心裡都不指望能拿到那筆錢了。
夏日艷陽下的火車為了避免交叉感染,不敢開空調,將車窗開得大大的,一路呼呼往裡灌熱風。柳鈞下火車進入上海站時,根根頭造型前衛,猶如搽足蠟。但他的心情很煩悶,最近惡事不斷,配合這前衛型的是苦瓜臉和一身汗臭。他沒通知崔冰冰,直接乘地鐵過去她家,開足空調洗澡睡覺。
崔冰冰半夜筋疲力盡地下班,被家中多出來的行李和一個人嚇了一跳,近看卻見柳鈞咬牙切齒睡得死沉,全無平日熟睡時候的舒坦,她曉得柳鈞最近挺難,可真想不到柳鈞會不告而來,全無平時光明磊落的做派。再聽呼吸聲音不對,摸摸額頭是滾燙的,她忙翻出溫度計給測體溫。她是醫生家庭出身,一看溫度就知道不對,硬拉硬扯喚醒他去醫院,他燒得太高,必須打針降溫。
可是柳鈞被叫醒了,卻燒得糊裡糊塗地硬說自己沒事,掙開崔冰冰的手撞回床上繼續睡。崔冰冰忽然想到,這會兒的熱病人如果進醫院,那程序就麻煩了。她連忙打電話諮詢父母,給柳鈞灌藥灌水,加全身物理降溫,一夜無眠,至天色破曉,終於溫度降到三十七度多點兒,算是基本正常了。崔冰冰也累癱了,給同事個簡訊請半天假,倒在柳鈞身邊酣睡。等她醒來,空氣中是咖啡的濃香,身邊早已沒了人。崔冰冰有點兒幽怨地閉目躺了會兒,甩著依然混沌的腦袋下床,她還得去上班,今天有要事。
可走進客廳,見到端著咖啡呆的柳鈞,崔冰冰的心軟了。她走過去伏在柳鈞懷裡,堅定地告訴他:「不是大事,會過去,別太難過。」
「不是難過,而是……我現我的極限了。我現在什麼都不願想,可是我又知道這種精神狀態很糟糕,我現在不能停頓,我必須為後路繼續拚命地想,可是我現在不能,我第一次現我可以完全地無能為力。很麻煩,可能我的精神到達極限了。」
崔冰冰聽得心頭揪緊,但是她以最自然的態度「呵呵」一笑,道:「你這傻蛋,你以為你是短褲外穿的人啊。告訴你,你昨晚燒到三十八度六,害我一夜沒合眼。你今天能起床已經算你本事,你還想思考,見你的鬼去吧。怎麼,昨晚一夜折騰你沒印象了?我還打算邀功呢,你別想賴賬,趕緊回憶,要我幫你催眠嗎。」
「我……燒……呃……沒印象啊。」
「要證據嗎?洗衣機里有大量濕浴巾,濕毛巾,床頭有……」
「難怪我起床時候身上一絲披掛都沒有,還想你乘我熟睡時候非禮我,這也太色了。」
崔冰冰這回才真的爆笑,一拳頭拔出來伸到半空,想想此人半夜的慘狀,將拳頭自覺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