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

明星

放學回來,我問媽媽:「好幾天不見阿玲了,真去做明星了嗎?」我想了很久該不該問這個問題,終於還是問了。

她說:「是的,出城去了,住親戚家裡。」

我有點羨慕。前幾個月,有一隊人來拍戲,說我們鄉下這邊風景好,有一排樹,就選中了這裡,一拍就拍了三、四個禮拜,據說叫「外景」,誰不擠去看呢?我放了學也去看熱鬧,阿玲早已輟了學,雖然家務等著她要做,她也去。

就因為她長得好看,那導演,一個女人,就問她願不願意做明星。本來阿玲有點怕羞,可是那個導演是女人,胖胖的,非常美麗,又和藹可親,我見她點了點頭,於是這一點頭,事情竟然變真了。阿玲沒有父母,只剩兄嫂,不知怎麼,好像簽了合同,過了沒多久,就不見她的影子——真做明星去了。

阿玲跟我說不上要好,但是大家也是個朋友,有時候一塊兒去看場電影,租個畫報看,一起說說話。我比她大一歲,我十六歲。

「做明星大概是很好的。」我說。

媽媽一邊煮飯一邊說:「有好也有不好,好多女明星自殺。」她搖搖頭。

我說:「隔壁十七號阿嬸也是自殺的,哪裡沒自殺的人,要自殺,住鄉下也自殺。」

媽媽笑了,「對於阿玲,大概是好的,你看她長得多美,我們鄉下沒有那麼白的皮膚,不知怎地,她就又白又嫩,天天曬也曬不黑,一雙眼睛靈活得那麼好看,我就忖:好多女明星也比不上她呢。」

「聽說明星賺好多錢?」我問。

「她現在一出去,就賺六百塊了,你想想,她哥嫂又嫌她,她又沒有上學,耽在家裡,還不知道到幾時呢,現在倒好,出去了,找口飯吃,不強過在家受氣?」

是的,我也覺得很對。

我問媽媽:「媽,假如有人也看中了我,叫我去做明星,你贊成嗎?」

媽媽笑著白我一眼,「你?你沒有那資格!家裡也不多你一個人!你爸說,初中畢業后,就送你去嬸母那裡,考高中呢。」

「是,媽媽。」

後來就沒聽見阿玲的消息了,一點也沒有。

別人也漸漸都把這件事忘了,只有我,因為自小與她玩的,故此記得她。

初中畢業之後,嬸母把我接到她家裡住,我暫時離開了鄉下自己的家,要待放假才能回去,同時考了高中。我的年齡比一般高中生大了一、二年,但是我知道用功,拚命的追功課,開頭是很辛苦,因為鄉間的中學,怎麼說,程度上也差一點,半年之後,就追上了。

城裡有城裡的好處,嬸母待我如親骨肉,她又沒有孩子,我是個幸福的鄉下女孩子,現在也變了一半城市人了。有時候很想念在鄉下星夜捉蟋蟀的情趣。

有一天嬸母買了一本電影畫報看,我瞧封面上那個女孩子好面熟,尤其是那雙眼睛,水汪汪,不曉得在哪裡見過的。我就拿了過來細看。

我翻閱里頁的文字,說她是某電影公司力捧的新星,名字叫金玲兒,樣子也就像一隻可愛玲瓏的金玲兒云云。我猛地想起來,這不會是阿玲吧?

我拿著照片橫看豎看,越看越像,尤其是那雙眼睛,但是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她臉上多了許多化妝品,梳著最新的髮型,穿了新時髦的衣服,人也胖了,總而言之,除了那雙眼睛,簡直沒有根據說她是阿玲。

嬸母笑:「女孩子都喜歡看這種畫報。」

我笑。

然後文字上說她喜歡文藝小說,彈琴,插花,跳芭蕾舞,因為醉心藝術,與父母鬧了意見,才爭取得自由,參加了電影工作。

我放下了畫報。這不是阿玲,我弄錯了。

阿玲才不懂彈琴跳舞,我們只會爬山采野花,就算到今天,叫我看文藝小說,我也不愛,我溫習功課還來不及呢。弄錯了,這不是阿玲。

但是這個叫金玲兒的女明星,可真的冒出來了,到處都是她的照片,顧盼生姿,活色生香的照片,她的電影受歡迎,她的名字隨時可以在報紙上找到。

待我放假回家,媽媽跟我說起:「阿玲這一趟沒白去。」

「沒白去哪裡啊?」我問。

「做明星呀。」媽媽遞過來一張報紙:「這就是她!」

「喲!」我一看說:「我早就有點懷疑!沒想到真是她,怎麼樣子都變了?」

「黃毛丫頭十八變,你也變了呢,在嬸母家半年——現在不爬樹了吧?」媽媽笑。

我不服氣:「你怎麼知道這是她?」

「她兄嫂說的,據說他們也快搬去城住了,阿玲接他們出去的。」媽媽說。

「真是她?可是形容得一點也不像!」我抱怨,「阿玲並不十分識字,哪裡會看文藝小說呢?」

「唉,那是騙人的,她現在是『玉女明星』,總不能說她以前天天挑菜上街市賣呀,你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我說:「英雄莫論出身。」

媽媽不響。

我說:「快倒是快,才一年呢,我不過是高中一剛考完,她就成了大明星了,媽,將來我就算是中學畢了業,也不過找份四五百元月薪的工作,再也及不上她的,她真是萬幸,居然有這麼一天。」

媽媽說:「這都是命中注定的,也不用羨慕她也不用嫉妒她,念書有什麼不好——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這次輪到我不出聲了。報紙上的金玲兒穿著紗衣,正在為不知道什麼商行剪綵。她還是笑的如此甜美。變是變了,那雙眼睛還是活脫脫阿玲的眼睛。

在自己家渡暑假,我覺得寂寞,往年的小朋友忽然都長大了,我尤其是想念阿玲,我們是決不會有聚在一起的機會了。

阿玲的兄嫂非常得意,那氣焰簡直是叫人受不了的。

「——不要緊,我們會向阿玲取了票子來請你們看戲。」

「阿玲現在收入三五千塊一個月,不成問題。」

「都自己人一樣,一定要照顧你們,只是別說出去,阿玲是在鄉下大的。」

現在阿玲是親妹子了,我老記得三五年前有一夜,阿玲坐在門口哭,問她什麼都不肯說,原來家裡自來水喉壞了,她嫂子逼著她去挑水,她雙肩捱得又紅又爛又起泡,吃不了苦,在那裡哭呢。還是媽媽跟她敷的葯。

阿玲的嫂子是個又粗又胖的女人,然而粗重的功夫都留與阿玲做。阿玲倒貴人自有大量,自己剛站穩,就來接她的兄嫂也享福去,一點不念舊惡。

媽媽說:「氣什麼呢?我們雖然都是鄉下人,卻都不跟這一對一般見識。」

我是看著阿玲兄嫂搬走的,他們丟下家私雜物,一概不要了,只帶隨身一個小箱子,裡面幾件衣服,那嫂子得意地說:「阿玲說什麼都預備好了——冰箱、七彩電視、地毯、唉呀,什麼都有呀!」她臉上的肥肉顫抖著,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

這並不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們倆。

後來我回到了學校,仍然做著我的功課,金玲兒是更紅了,短短兩年間她像水銀遇熱似的直線上升,我忍不住,下課買了張票子,去看了她一部電影。

那是一部很糟糕的電影,裡面有色情有暴力,金玲兒演一個誤入歧途的女孩子。她演得很好,整套片子慘不忍睹,只有她是好的。

她有一個暴露鏡頭——被壞人撕爛了衣服,雖然雙手馬上往胸前一掩,但是觀眾還是很關心,噓聲口哨聲大作。

她很美。

比以前更美了。

散場出來,我覺得她很有前途,年輕貌美,演戲又放,只可惜她並不是宣傳中所說的,是某書院的高材生。

嬸母談論她說:「聽說是你們鄉下出來的,你該見過她,鄉下又不大。」

「很難說,」我說:「鄉下雖小,女孩子卻多。」

「那麼大概是書院女學生——女學生也很多。」

報上說有好幾位「公子」在追求她。但凡老子有幾個小錢,又不學好的,皆可稱「公子」,好的男人還去碰女明星不成。他想,他家裡也不想。

其中一個倒是好笑,照片拍出來,黑黑實實的,五短身裁,站在她身邊,剛到耳根,大概很有鈔票,有鈔票就行了。她去做女明星,不就為了鈔票?既然得了這麼一個天賜良機,不順手撈點也對不起良心。

很難說,穿過那樣的綾羅綢緞,難道還能穿我們的布衣,尤其這布衣還是件校服。

我對阿玲的態度是矛盾的,有時候很替她高興,有時候替她不值,更多時候,我想:那時候大家都說我與她長得相像,姊妹似的,若果那女導演挑中我而不是她,我今日又如何?也像她一樣嗎?

這都是多餘的,我想阿玲早已把我忘得影兒都沒有了,不但我,連鄉下怕都整個忘了。

金玲兒,或是金玲兒是鄉下一種會鳴的小蟲子,叫得很好聽的,我們去捉這蟲子的時候,常常追著鳴聲,撥開長草,見到它了,就輕輕掩過去,將手一合,放在預先準備的紗袋裡,拿回家去玩。

她還記得嗎?我看她滿頭珠翠的樣子。

如果她依然留在鄉下,兄嫂就把她嫁掉了,省得在家吃米飯。不過是洗衣、挑水、煮飯、看孩子。人的命運是不可想像,難以預測的。

嬸母認得一位太太,那位太太有個親戚是在電影公司做事的,一天下午沒事,她們說去參觀片場,拉了我也去。我本來不想去,一大堆功課要做。她們卻硬拖我去,「看明星去!看明星去!」我忽然之間覺得明星的身份跟動物園的猢猻差不多,隨時可以被人用手指指點點看的。

於是我也去了。

片場很好玩,什麼都是假的。

到了一間片場,一個女孩子坐在椅子上休息,喝著茶,愛理人不理人的,臉上掛個敷衍的笑,那位太太就說:「那就是當紅的金玲兒了!」彷彿見到了什麼活寶貝?

我一呆,細看起來。這是阿玲嗎?連照片也不像了,真人很瘦小,不比電影里高大神氣,且臉容憔悴,老厚的粉,都還遮不住眼底的黑圈。怎麼會呢,她比我還小一歲,才十八呢。

難怪有人怨女明星瞞年齡,也許她們沒有瞞年齡,也許她們只是長得老氣。

那位太太拿了紙筆叫她簽名,她簽了,猛地一抬頭,見到了我,笑道:「小妹妹,不要怕,我也替你簽。」

我笑了,叫我小妹妹?我忍不住說:「阿玲,忘了我?」

大概我的聲音未改,她聽了呆住一下,低下頭細細一想,我怕得罪了她,正怪自己嘴快,忽然她抬起頭來,一臉的喜悅,那雙大眼睛又閃出光彩來,「是你呀!」她拉住了我手。

「是呀,兩三年不見,怎麼我倒成了你小妹妹了?」我笑。她居然沒忘記我。

「唉,你怎麼在這裡?」她拉住我手不放,「鄉下各人可好?七姨、阿牛、珠珠他們都好吧?場記,給我端幾張椅子來!汽水!」

那幾個太太見我居然是金玲兒大明星的老相好,都呆住了,樂得坐下來憩一憩,喝個汽水。

「你好呀,阿玲,做了大明星了。」

她笑了一笑,「你哪裡知道這些事。你怎麼了?」

「我高中還差一年,跟嬸母住,父母仍在鄉間。」

「你才好呢!」她嘆道:「讀書最最好。」

「拍戲?」我問:「很忙吧?」

「是呀,拍來拍去這種腔調。」她說:「沒味道。」

「兄嫂好不好?」我問。

「好,十分好。」她又欲言而止,「其實我不是不想去找你們,只是沒空,真的沒空,大部份時間是受公司控制的,太難了。」

「不過你做了明星,倒叫大家都沾了光了。」我說。

「開什麼玩笑!」她用筆寫了一個號碼給我,「這是我電話,你有空來找我,我們再細細的談,你別以為做了明星就不是人了,照樣是人呢!」

「金小姐!」有一個男人走過來說:「該你了。」

她站起來說:「記得找我,輪到我拍戲去了。」

我點點頭。

她走到那邊,馬上有強烈的燈光射住她,一個大漢給了她一巴掌,她便熟練的掩著臉,嗚嗚的哭起來,導演說不好,重拍,又不好,又重拍。

她演戲的人沒累,我們看的都看累了。

幾位太太說:「走吧,熱死了,」

「是呀,」她們說:「原來不過是這麼一回事,真人沒戲上的好看,有點老老的了。」

嬸母說:「你怎麼認識她的?」看著我。

「原來真是我們鄉下的,我沒把她認出來,她倒把我認出來了。」我只好說。

「嗄?鄉下人……?」

大家議論紛紛的離開了片場。

片場很好玩,什麼都是假的。

回到了家,嬸母正顏的對我說:「你既然識這女明星,可別與她們接近,她們都不是好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來惹你,你千萬別去睬她!不然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就糊塗了,你是小孩子,不明白,嬸母為你好,我們不是那種貪慕虛榮的人!」

我不響,過了很久,我問:「那為什麼嬸母今天又去看明星呢?」

「看?看看有什麼關係?她們生下來就是給人看的,不好看她們還賺錢?看看不要緊,可是千萬別接近,知道了沒有?」

「知道。」我答。

這大概就是一般人對於明星的看法。

我把阿玲的電話號碼抄了下來。這是她好意,表示沒有相忘,據說明星的電話是很少給人的,怕影迷去吵鬧,可是我不是影迷啊,她待我客氣,不過是情面上頭大家一塊兒長大,一塊兒玩大的,難道我還真打電話去給她不成?沒這個道理!

一擱下來就忘了。因為見過了她,覺得她還是個普通人,故此對她的印象也淡了下來。

接著是我的會考,我緊張得不得了,日夜都捧著書,唯恐不及格,結果考下來,放了榜,成績優異,我是樂得直跳,再接再勵,又考上了師範,一家子就放下了心,歡天喜地似的。

那個暑假是我最輕鬆的暑假,回了家,單是吃吃睡睡。在鄉間踏腳踏車。

媽媽告訴我,「阿玲的兄嫂搬回來了,狼狽得不得了!據說阿玲對他們愛罵就罵,耽不下去了。」

我一呆,「阿玲不是這樣的人,不然當初也不會接他們出去。」

「找也這麼說。但是報上說阿玲跟電影公司鬧意氣,她被冷藏了。」

我笑,「人又不是豬肉牛肉,如何冷藏?」

「不給她拍戲。」

「這可怎麼辦?」我呆住了。

「是呀,她也真傻,窮不與富斗,靠什麼人吃飯,得向什麼人低頭,紅得快了,就昏了頭了,以為什麼都來得,結果就害了自己。」

「沒關係,他們快得很,一下子又從冰箱里拿出來了。」

「希望如此。」

阿玲在冰箱里拿出來以後,是一年後的事了。她跟另外一家公司簽了約,雖然還在拍戲,那聲威就不如以前了。她現在既非新人,又非老牌,半新不舊的一個女明星,人們漸漸對她冷淡起來。

她嫂子在老家天天咒罵她,「婊子長,婊子短」的,這女人神經有點毛病。親骨肉,有什麼不對,過一陣子也罷了,何苦這樣,她說阿玲的錢都是陪男人睡覺睡來的。她說是她親眼見的,假不了。

我覺得這才是本事哪!等閑的女人哪裡辦得到!這年頭人各有志,笑貧不笑娼,只要有辦法——人都得活下去呀,有什麼好笑的。生活反正就是那麼一回事。

我整理衣物,搬到師範學院的宿捨去,可巧就看到了阿玲多月前給我的電話。

我想了一想,撥了過去,聽的人說:「金小姐不在家,出去了,是哪一位?」

不巧。

我說:「沒什麼事,改天我再打來,謝謝你。」

後來覺得她幸虧不在,否則又得客套一番,她不見得可以對我嘔心泣血的訴苦,也許她沒有什麼苦。也許每個女明星,每個女人都有苦經。

她還年輕,她是不愁生活的,不用替她擔心。倒是我們小市民,物價一天漲似一天,維持生活水準,才叫人擔心呢。在師範學院里我認得了一大堆新朋友,都是志同道合的年青人,很不愁寂寞,日子過得飛快,嘻嘻哈哈的,考試的時候緊張一陣子,過後又松下來,大伙兒吃皈喝茶,有時候旅行,經過家,我就作東,把大家都拉進老屋去休息,吃點心。

我不是明星,我不必偽裝我不是鄉下人。

做鄉下人有什麼不好?,頂別緻呢。

在學校里認得了一位男同學,很用功,人品家庭都很好,他向我努力的追求著,不是那種窮凶極惡的追求,而是含蓄,在意的,我一向都沒留意,直到別的同學提醒了我,我才注意到他,結果我覺得他實在很好,不到一年,就訂了婚了。

我的生命是一條直線,很順利,有時候覺得太順利了,很不相信自己有這種運氣。

畢業出來,大家找到了同一間中學教書,生活安定,我們想節蓄一年,便結婚。

阿玲也結婚了。

對象是一個開紗廠的男人,很有一點錢財,她結婚那件婚紗據說值好幾萬,看上去的確富麗堂皇的樣子,但是她還是那麼瘦。臉上憔悴之容不減,他們倆跪在神父面前,交換戒子,一雙新人彷佛沒有什麼笑容。

她找到歸宿了。

婚後她將息影。她宣布。

其實她始終沒有成為一個大紅大紫的女明星。就差那麼一步,那個時候,她假如不與電影公司鬧彆扭,一直在原來的公司拍下去,她會成為真正的明星。

現在也好啦,做其少奶奶。

電影畫報把她的新居拍照登出來,真美崙美奐,應有盡有,什麼水晶吊燈啦,銀子的茶具啦,滿房名貴地毯啦,歐州運來的傢具啦,一張床是心型的。我覺得絕是絕了,也真夠俗的。

看來人一進了電影圈,大概是離不了做戲的,他們忘了,於是做人也就與做戲一樣,這屋子跟那一日我們瞧過的電影布景有什麼不同?

不過只要嫁了,就好了。從此以後,她做戲只做給一個人看,再也不必拋頭露面了。

正當我們在籌備婚禮的時侯,報上又登出消息:金玲兒復出!

我吃一驚。凡女明星復出,那情形,簡直就等於大告而不妙,即使結婚息影前是個十二分紅的人,復出只剩三分光彩,況且阿玲——

唉,怎麼一回事?

這是多麼不聰明的一回事。

我是老式思想的女人,阿玲當初嫁人,可供選擇的對象,一定比我們多,既然結了婚,丈夫又供養得不錯,有什麼大不了的氣事,忍一下也就過去了,何必復出呢?一復出,家庭就破碎了。

有一個做明星的朋友倒好,不必通信打電話,單看報紙就知道新聞消息了。

我們結婚以後,她拍了兩部戲,以後一點消息也沒有了,那兩郡戲生意不好,反應冷淡,大概是沒有人看的關係。

以後報上真的沒有了「金玲兒」的消息。

跟著上來的是什麼「王燕子」啦,「陳梅香」啦,就獨沒有了金玲兒三個字。

但願她已經回到丈夫身邊去了。

我算了一算。那一年在鄉下,她在鄉間看拍外景,被導演看中,是十五歲。我今年廿五,她不過廿四而已。廿四歲在代們來說,還正年輕,然而對一個女明星來講,卻是夕陽無限好了,多少年紀輕的,十五六歲,當年的金玲兒在威脅著前一輩,巴不得把她們擠走,那更年輕的可以軋上來佔一個位子。

阿玲今年怎麼了?

這九年對她來說,不是個短日子吧?對我來說,卻晃眼而過,我早說過,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

好久好久之後,我們在一家著名的吃茶店吃茶,看見了阿玲。她一個人占著張大檯子,一個人,穿著很合時的衣服,化著很濃的妝。但我認得她,因為她那雙眼睛,始終還帶著當年的靈氣。她還是美麗的。

我忍不住,跟丈夫說:「我過去見一見那邊的女朋友。」

我走過去說:「阿玲。」

她抬起頭來,看見了我,「是你,你好嗎?你現在幹麼?」

「我?」我微笑:「我在教書,我結婚了,那邊是我的丈夫。」我指一指。

她看一看,點點頭。

「你呢?阿玲?」

「我離婚了。」她點上一枝香煙,「不離還等幾時!」

我吃一驚。「那你現在——」

「現在很好。錢是最要緊的,我還有幾年的時光可以賺錢。你是正經人,」她又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你是不會明白的。」

「你不拍戲了?」

「不拍了,也沒有人要看我的了。」她說。

「你——」

「有時候想想,真後悔那一年出來城裡當明星!不然在家再吃兄嫂幾年打,也嫁掉了,自己一頭家,苦是苦點,卻養兒育女,過一輩子。」

「別這麼說,大家都羨慕你呢。」我勸慰她。

她低頭,「這九年來,我碰見過些什麼人,遇見些什麼事,是說不盡的。我過的日子,不是人過的日子。」她低著頭。

不是人過的日子?她手上的鑽戒依舊閃閃生光,她身上那套最新的法國時裝恐怕便是我一月的薪酬。不是人過的日子?我不出聲。

有一個胖胖黑黑的男人走過來了,搖搖晃晃的拉開椅子坐下來。我連忙站起來,說:「阿玲,改天見,我有你電話,你還住原處?」她點了點頭。我不待介紹,就逃走了。

丈夫奇怪問:「你怎麼會認得這種女人的?」

「小時候的同鄉。」

「這種女人,一眼看就知道不是正經人,」他的臉掛下來,教訓我說:「你可不能跟這種女人來往,會被她們帶壞的,明白嗎?」

我笑了,那種口氣,就與當年嬸母訓我的一模一樣。

他話沒說完,我遠遠看著阿玲跟那個黑胖胖的男人站起來,一道離去了。

不是人過的日子……

丈夫說:「你自己看看,你天真,以為生活就這麼簡單,以後我不許你與這種人來往。」他緊張得不得了。

可是她們也是人呢。

我溫柔的說:「我們該走了,時間不早了。」

於是我們離開了那個地方。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阿玲。以後打電話去她家,都說沒這個人,搬了。再也找不到她了。

事隔十年,我仍記得我們出去捕金玲兒的情形,穿唐裝衫褲,赤腳,笑。

阿玲沒有自殺,她活著,照自己的法子活著。

不是每一個女明星都自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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