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那名拿矛刺殺過來的小兵,他在第一時間裡完全沒有戒備,因為對方穿著的是屬於他麾下色彩的戎裝,直到第二矛虎虎生風逼近,全身動作反射性揮舞而出,輕而易舉斥回致命的危機,一招漂亮解決。
但是,他始終忘不了對方刺殺過來時的眼神……不顧一切、窮途末路般、恐懼之極的豁出去……那就是絕望。
絕望嗎……他吐出一口氣,仰望帳頂,一片混沌不清的黑影子。
絕望嗎?他何時起竟也有這種婆婆媽媽的心境了?
以往那種枯骨葬沙場的「豪態」消失了,阿駿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想死……他想平安地回到自己妻小身邊,回升龍村繼續那平凡又平淡的漆行學徒生活……對了,他答允要給水兒換蓋一棟較大的屋子,如此才有足夠的空間來養孩子……他想像著他們共同為孩子的事忙白了發;卻又不時能互挽手兒相視一笑的悠久光景,心下又酸又甜了!
任憑想像千百,但,也要能留有一條命才能去實踐!
所以他不想死,想好好保護自己離開沙場。
戰者若是心有所懼,便無法勇悍!
這根本的道理他豈會不知?但是……但是……
囤糧開始空倉了,人心再也無法單一地被安撫,錦龍將軍的人頭已懸賞至三萬兩,那種孤軍獨奮戰的滋味在每一人心中悄悄栽下不祥的根苗。
「我們……也許該降服侏皇子吧?」細細小小聲,有人開始這麼耳語。
「是……是啊!傣皇子本就體弱多病,侏皇子也是皇室所出,或許由他來掌理南越……」
「噓噓~~小聲,不能說的,這是叛國的想法啊!」
「怎麼能算是叛國呢?」
「我……我不想死在這裡。」
「是啊!我也是,我……好想家呀……」
「我也是。」一道沉聲驀地加入這群「三公六男」里,喝!每個人都差點當場屁滾尿流。
「將……將……將軍……」
【第十章】
他木然地看著這群弟兄,每個人的表情或驚或懼,或者是一種被看破般的不在乎,他們的表情是否便是反射出自己的?
他盤腿坐下,其他人則「肅然起立」不敢逾矩地坐下,聽他淡淡開口。「我聽見你們剛剛的交談,每一句。」
每一句!
那就表示他們的鬆動異心、猶豫不決,甚至可以說是叛變之心都聽得一清二楚?
糟糕……每個人都不約而同摸向脖子,努力不去想像自己人頭點地的光景。
「你們怕死?」木然的臉加上緩緩掃視的目光,「想投降於侏皇子?」
「請將軍饒命!」噗咚噗咚!點膝落著跪滿地,人人幾乎面孔朝下要埋到土裡去,不敢抬起。
「……會怕死,會想投降,是因為想家嗎?」他自問也自答。「家,爹娘等著你回去,小男孩要找你玩騎馬,小女孩會跟你撒嬌,妻子對你微笑……誰不會想快快回到自己的家?」
好幾張臉孔因這幾句話而大大動容,其中一人甚至壯膽一問:「將軍……您也想家嗎?」其實更想問的是,您也想投降嗎?
軍心竟已松搖至此!
「想,」他的目光不再掃視眾人,而是投向遙遠且黯黑夜空的某一點。「我也有家,有妻、有子,我同你們一樣想家。」
「那……」不會吧?錦龍將軍這意思……不該也會是想要投降吧?
「侏皇子為人如何?」他忽地改個方向問。
侏皇子為人如何?這問題問得眾人又面面相覷。他……
「他意欲囚父弒手足,以達一統南越的野心。這樣的人對降者會有怎般的處置?」聲音愈問愈輕,卻製造出極端的耐人尋味效果。
「我項上人頭已開價到三萬兩……是的,連我都被誘惑了……但我若降了,你們認為我真的還有命享用三萬兩?或者當下便被侏皇子除去?」
這個嘛……咳咳!
這個嘛……但是……三萬兩,白花花,多誘人哪……
「如果值得,刀在這裡。」他動手取下腰際佩戴的武器,「我人在這裡。」隨手伸指點點自己心口,安詳地合目以待。
半晌……
遲疑的,還果真有人往前跨一步,深吸一口氣,彎腰拾起那把大刀。
「將軍!」其餘的人齊齊大吼,主動迅速擋在他的面前。
「將軍,」哪知持刀者撲通一聲跪地,雙手恭謹盛奉並掉下眼淚,「小人慚愧,日昨還起了不好的念頭……請將軍制裁!」
「起來吧!」他伸臂輕按對方肩頭,雖然仍是一張木然臉孔、口氣不冷不淡,保持持平,「我又豈有怪人之意?好兄弟。只是我們必得上下齊了一條心,不能讓侏皇子有機可趁,否則,我們不就變成一盤散沙,怎麼打得勝這一仗?」
啊~~一個好的將領不正該是如此?將心比心,堅定又仁慈,真正能和下屬同甘共苦。
人人羞愧地反省……為什麼先前只想到自身的恐懼和壓力?如果他們的壓力是十,那錦龍將軍不就該是百是千?怎麼還能起了那種卑鄙的歹念,想要殺了這個如此良好的領導者去投誠一個連至親都欲除去的人?眾人情緒又開始高張沸騰。
「將軍,屬下罪該萬死,請賜罪吧!」
「將軍,我阿力絕對跟隨在您身邊啦!死也不離。」
「將軍,還有我啦!」
「將軍……」每個人都爭先恐後表達忠誠。
每個大男人都眼睛泛出很可疑的熱熱紅色,水氣糊了每一雙視線。
「將軍!」天外飛來一筆,一騎快馬,是前哨傳令送消息的小兵,滿臉慌張。「報!有人……有人……有人來犯!」
「侏皇子的人馬?」他一凜,凌厲地站起,一氣呵成的動作又快又有力,虎虎生風得讓眾人鬥志整個昂起來燃燒。
現下侏皇子的夜襲非但不教眾人疲倦害怕,反而精神抖擻,恨不得當下就能決一死戰哩!
來吧來吧!只來一批侏皇子的人馬算什麼,就算再來一批,來十批都不怕呵!
但出乎眾人大大意料之外,全副武裝出擊,打照面的是個從未見過的炯目將軍。咦?且慢,難道是……
「想必您就是錦龍將軍吧?在下姓郭,是天朝聖上派來支援的部隊。」
如虎添翼!
平白獲得充沛兵力,錦龍將軍當下下令戰事速攻速決,再加上士氣先前已然沸沸揚揚地鼓舞起來,一開戰不僅可說是氣勢如虹;簡直可以說是銳不可當!
才三日,原本被侏皇子盤踞的京城四周小城鎮一一收復。
第五日,他們拿下京城,百姓爭先恐後地夾道歡迎。
侏皇子率領殘剩人馬躲入皇城王畿的範圍。
徵求了南越皇帝的頷首同意,實行鎖城一計,斷絕皇城所有出入口,弓箭手待命,只要一見人影欲出而行動。
短短十個時辰內,已有數十兵卒中箭,氣絕身亡!
又過了半個時辰,硃色大門悄悄開了一條縫,豎起白旗。
老鼠終究被逼出了洞。
「嘩哈!」頓時一片歡欣鼓舞的喝采,尤其見到侏皇子為首的隊伍各個高舉雙手過頭步出時,喝采聲更加熱烈,可謂歡聲雷動,響徹雲霄!
侏皇子一臉怨恨,腳步因不甘心而拖得吞慢,憔悴、睡眠不足的模樣顯示出他近來並不好過的生活。
他怎樣也沒想到自己會敗北,而且敗北得這般措手不及。
一群皇族成員當眾而出,錦龍將軍和副將隨侍護駕,齊齊注視著侏皇子的前來。
「跪下!」在兩名侍衛強行壓下姿勢,侏皇子已將怨恨表情流露至猙獰的地步,令觀者屏息。
「侏兒,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南越皇帝沉痛的問句,激出侏皇子偌大的怒氣。
「這還不夠明白嗎?皇位應該是我的,不是我那個癆病鬼大哥的……父皇,為什麼您總是不明白?」
說時遲那時快,侏皇子蠻力橫生,一左一右甩開侍衛,腕袖暗藏的匕首亮出一線鋒芒。
「救駕!」隨著這句呼叱,阿駿、阿淦不假思索率先上前,阿駿撲倒南越皇帝,再回頭,便看見阿淦正以全身的力量努力壓住不住掙扎的侏皇子,其他的人也開始圍在旁邊幫忙。
一確定南越皇帝無恙,阿駿這才返身望向阿淦……他的肚腹赫然插著那把匕首,汩汩而出的鮮血很快由紅變黑!
侏皇子匕首上的毒性極烈,一群御醫在最短時間內被召來時,阿淦通體上下的皮膚已呈一抹不自然、銅青泛黑的色澤。
「救他!」見最後一名御醫和先前的人一樣沉痛搖首,阿駿再也按捺不下恐懼和無措,轟轟然咆哮,陡然昂起的氣勢叫御醫們軟腳跪地,腦袋「咚咚咚」磕得響亮。
「皇上饒命!皇后饒命,皇子饒命!將軍饒命啊!」
嗚嗚嗚……怎麼有那麼多「大頭」齊聚一堂呢?每個御醫都冷汗涔涔地怕自己腦袋下一眨眼便要點地。
「張副將的毒素髮作得太快,一刻鐘內便已直侵五臟六腑,一時辰內便會不能意識,二時辰后便、便、便……」會死!沒人敢把最後一字講明。
「侏兒他……他真是……」南越皇帝頗受震撼,整個人眨眼衰老了十歲有餘。
「來人,將侏皇子押入天牢,問審判決后就地當斬!」即便鑄下大錯的是自己的親骨肉,卻是再也包庇寬容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