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又是一個晚霞滿天,如血的殘陽灑下暈紅的餘輝,將整個國舅府籠罩在其中。

在聽國舅簡單敘述了簫璇如何抵達國舅府,后又與一名關係親密的神秘男子離開國舅府的經過後,簫瑾的心放下大半。

此時,簫瑾和拓跋朔正候在雲若療傷的房外。雖然已明了彼此的身份,但此刻誰也不願提及,兩顆心都只懸在生命垂危的雲若身上。大夫已進去了整整一天,直到這時,才從房中出來。

「怎麼樣?」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問。

「還好上天保佑,那箭偏離心臟僅僅一寸。如今,小姐已脫離了危險。不過,這傷已是十分嚴重,恐怕會昏迷幾天。等她醒了,調理數日,便應該無大礙了。」大夫很有把握。

「多謝。」兩個人心意相通地向房中走去。

「皇上,請留步!」國舅趕了過來。簫瑾站住身子,眼光卻仍關切地望著房內。

拓跋朔明白簫瑾的心思,他輕輕拍了拍簫瑾的肩膀,輕聲地說了句:「放心,我去看看。」

簫瑾點點頭,轉身迎向國舅,問道:「有何事?」

「皇上,您不能進去。」

「為何?」

「請皇上移駕老臣書房,老臣有詳情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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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舅的書房簡潔、整齊,但牆上高懸的草書,又顯示出主人狂放不拘、剛正不阿的性格,書房中央的桌案上恭恭敬敬地供著一塊鐵券,上面有先皇手書的「免死」二字。

見到先皇的手跡,簫瑾眼睛有些濕潤,他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對那鐵券拜了幾拜。國舅也跟著行了大禮。兩人剛站起身,他便問道:「皇上心中可還有先皇?」

「父王慈愛,永生難忘。」

「那皇上為何與那南晉妖女……糾纏不清?」顯然是想了又想的措辭。

「什麼意思?」

「皇上和那妖女……昨天晚上被那麼多軍士瞧見,如今已傳得滿城風雨。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啊!」

「雲若豈是什麼妖女?她是朕的心愛之人!」簫瑾神色嚴峻。

「難道她不是南晉的公主?」

「是。那又怎樣?」

「皇上和前朝的公主在一起,難道是在指責先皇伐南晉的不是嗎?」剛直的國舅直言不畏。

「你怎麼會這麼想?」

「不止老臣這麼想,天下的百姓都這麼想,他們都在想,為什麼—個南晉的所謂『護國天女』會成為他們的皇后或皇妃!」

「雲若她只是個弱女子,國家之間的事又與她何干?」

「她不止是個弱女子,她可是『護國天女』啊!」

「你也相信這個?那麼請問,她可護住了她的國家?」

「不能護國,卻可傾國!」

「放肆!」簫瑾怒得一拳擊向桌子。

「皇上,今天老臣拼了命也要說!」國舅的剛直不阿可是出了名的,先皇在世時就十分欣賞他的個性,但又怕他直言敢諫、犯了眾怒,會惹出禍來,因此才欽賜了「免死」鐵券,保他平安。

「皇上,那妖女實在是個禍害,且不說她妖艷可人、狐媚惑主,就說她身負一個寶藏的秘密,就夠叫人擔心,南晉雖已覆滅十年,但江南仍有少數頑固之徒妄圖復國。他們完全可以利用所謂『護國天女』還在世間的契機,以寶藏利誘,召集南晉後人再圖復興。皇上,難道您能忍心看軒龍百姓又陷入戰亂之中,全國上下又掀起一陣血雨腥風嗎?」

「你說的不無道理。」簫瑾慢慢坐下來,神色又恢復了平和,眉峰卻緊緊蹙著。

「皇上,老臣不但是軒龍的臣子,也是您的親舅舅啊。老臣不忍心讓您一世英名毀在那個妖女手裡。」國舅動情不已。

「你想幹什麼?」簫瑾緊張起來。

「老臣要為皇上除去那妖女!」

「你憑什麼這樣做?」簫瑾從椅中站起來。

「老臣憑的是一顆忠君之心,憑的是軒龍百姓對老臣的期待,更憑這塊先皇御賜的『免死』鐵券!」

「你……」感到自己的無力,簫瑾幾乎淚下,強自平靜了心緒,他動情地說,「在小戶人家,朕該叫你聲『舅舅』。舅舅,你就真忍心讓你的外甥與相愛的人分離、痛苦一生嗎?」

「皇上,」見到簫瑾的痛苦之色,國舅也心中不忍,遂道,「就算您阻止了我,將那女子娶進了宮,可您又阻止得了您的母后嗎?就算您封那女子為皇后,可愛子心切的太后一杯毒酒就可要了她的性命,您能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保護她嗎?」

想起母后,簫瑾無奈地搖頭。

「再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憑她的出身和經歷,您讓她在舉國上下、宮廷內外的流言蜚語中怎麼活啊!」國舅繼續說了下去,「皇上,您能保證帶給她幸福嗎?」

「朕……」恐怕連安全都算不上。

「皇上,請三思啊!」

.簫瑾痛苦地閉上眼睛,將即將溢出的淚水硬生生擋了回去。思索良久,他才說道:「舅舅,請你這兩天不要傷害雲若。明天、明天朕會給你答覆的。」

「是,皇上。」

簫瑾抬眼望望窗外,月兒似乎又被霞色染紅。明天——明天將會有一個怎樣的答案啊……

****

由於慕容簫瑾的駕臨,國舅府的布局作了很大的變動,原來府中的人全都搬到了前府,中府留給了簫瑾,后府則住著拓跋朔和雲若,一個在東廂,一個在西廂。

簫瑾緩緩踱到后府,在門前徘徊良久,最終他轉向了右邊,來到東廂。

「是你呀!」看見簫瑾,拓跋朔並未感到太驚訝。

「想找你下盤棋。」

「好啊。」

依然是簫瑾執白,拓跋朔執黑。走了數子,簫瑾悠悠嘆道:「若能回到從前,咱們在客棧下棋的日子,那該多好。」

「回不去了,皇帝就是皇帝,太子就是太子。」拓跋朔回答。他執起一黑子,看著棋盤,一語雙關地說:「你一顆白子已孤軍深入,不怕我吃了你?」言外之意,你敢一個人來這兒,不怕我殺了你?

簫瑾一笑,拿起一個白子,回答道:「你的也跑不了。」殺了我,你能出得了這國舅府嗎?

「你這一子可是關係全局啊!」一個太子換一個皇帝,也不算賠。

「是嗎?失此一子,我可還有後續。」皇弟慕容簫琦雖年紀尚幼,卻是天資聰穎。

「我也不差後繼之子啊。」我也有幾個弟弟。

「只可惜你後繼之子太多,倒反而從內部亂了陣腳。」你那幾個弟弟爭權奪利,若你一死,西羌王朝必陷入奪嫡的混亂之中。

「……」被說中了心事,他又何嘗不知自家的事情。

「這盤棋,我講和。」簫瑾溫文的眼瞳深不見底。

「我也希望是盤和局。」父王拓跋賢可不一定肯哪。

「有你這句話就行。」明白他的意思,簫瑾眼睛亮晶晶的,「我們畢竟是朋友。」

「對,真正的朋友!」拓跋朔拍了拍簫瑾的肩膀。喜歡他這個表示親近的動作,簫瑾報以真誠的微笑。忽然想起了什麼,拓跋朔問簫瑾:「你為什麼不去看雲若?」

「我……」簫瑾吞吞吐吐。

「昏迷之中,她還念著你的名字。」拓跋朔雖心中酸澀,仍是將實情說出。

「你這幾天都陪著她?」聽到他無私的話語,簫瑾很感動。

「是。」心中熾熱的愛戀無需掩飾。

「那……那你就做她醒來后見到的第一人吧。」將雲若交給眼前這個磊落的男人,他也能放心了。

「你說什麼?」

「她是你的未婚妻,不是嗎?」作出了最痛苦的抉擇,簫瑾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

今天的太陽升起得特別早。一夜未眠。簫瑾走出卧室,想出去透透氣,卻見國舅已等候在門外。

「來得真早。」簫瑾苦笑。

「事關皇上安危,老臣不敢怠慢。」

「不准你動她。」

「皇上您……」國舅大驚,「皇上您還想娶她?」

「不是。」簫瑾的聲音異常平靜,「因為,她是拓跋朔的未婚妻——西羌未來的太子妃。」

「什麼?西羌有了她豈不是如虎添翼?!」

「不會,朕與那拓跋太子私交甚密,我們已達成了永不交戰的協議。」

「這樣臣就放心了。老臣一定會以禮相待太子妃的。」

「很好。」簫瑾轉過身去,掩飾自己壓抑不住的情緒。

「皇上,請保重。」畢竟是他的親舅舅。

「謝謝。」簫瑾再說不出其他的言語。苦澀哽在心頭,吐之不得,只能默默地咽下去。

****

「簫瑾,你別走!」昏迷中的雲若被夢魘困住。她無助地伸手亂抓。終於,她抓到一雙溫暖的手,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她將那雙手緊緊貼到臉上,口中喚著:「簫瑾……簫瑾……」

拓跋朔的臉色陰了一下,想把手抽回去。

她卻抓得更緊,並且睜開了眼睛:「你不是?!」

一絲不快在拓跋朔臉上稍縱即逝。他只淡淡地說:「你醒了。」

鬆開他的手,雲若的眼睛向四下搜索。

「他不在。」拓跋朔忍不住說。那雙搜索的眼睛很快暗了下去,「他可能很忙,畢竟他是一國之君。」見她難過,他又忍不住安慰她。

雲若沒有答話,像在全力傾聽著什麼。從中府傳來陣陣嘈雜,絲竹之聲夾雜著歌女柔美的唱腔。

「那是什麼?」雖然心中已大概有了答案,她仍然抱著一絲希望。

「嗯,簫瑾在府中……」不忍心告訴她簫瑾這幾天在府中尋歡作樂,「今天,大概是軒龍的某個大日子吧。」

他的謊言更讓她確定了心中的猜測。

「你真是個好人。」她悠悠啟唇。

「不、不是,簫瑾他……」仍想安慰她。

「謝了。」她又閉上眼睛,自己真的好傻,一段患難中的情感,怎能妄想在一個皇帝身上實現永恆?

已經過去三天了,簫瑾還是沒有出現,只聽到中府日夜不歇的管弦之聲。雲若已經不會流淚了——心中那個泉眼已經結了冰。天氣逐漸變熱,她的心中卻越來越冷。

拓跋朔也在這裡守了三天,眼見著雲若如晚春的花朵一般漸漸枯萎的面容,他就心如刀割;看著雲若那雙欲哭無淚的眼睛,他終於忍不住了,說道:「你等著,我去把那個姓慕容的給叫來!」

「不用了。」雲若哀怨的眼神讓人好生心疼,「他不會對我說真話的。」

「放心,我自有辦法。你去東廂我那裡等我們。」

中府,果然是一片歌舞昇平的景象。簫瑾身著黑緞面子的龍袍坐在一群嬌媚的女子中間,袍子上絲繡的金龍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此時的他少了幾分儒雅,多了幾分邪氣。

拓跋朔厭惡他這身打扮,他心中的好友簫瑾絕不應是一個沉溺於聲色犬馬、靠服飾來裝點自己的昏君。

他徑直走到簫瑾面前,因為他是西羌的太子,沒有衛兵敢阻攔他。那群女子懾於他駭人的聲勢,紛紛退了下去,拓跋朔面前只剩不停飲酒的簫瑾。強忍住想給他一拳的衝動,拓跋朔說道:「雲若醒了。」

「哦?!」簫瑾似乎觸動了一下,隨後大笑起來,「我軒龍的醫術還真是天下無雙啊!」

「你真醉了!」

簫瑾像沒聽見他的話,抬起了一雙似乎因酒精而迷濛的眼,問道:「你想不想要點中原的藥材?那些可是好東西。朕把所有的藥材都送一點給你,不過,東西雖好,可別多吃哦!十葯九毒!」

「多謝。」拓跋朔冷冷地答道,心中厭極了對方的語無倫次。好不容易等簫瑾停止了「胡言亂語」,拓跋朔說:「請跟我去一下后府,我有話說。」

「西廂嗎?朕不去。」簫瑾答得乾脆。

「東廂,我的房間,明日我就要回國了。」

「啊?」沒料到離別來得如此突然,簫瑾立刻站起身來,「好,我去。」

****

「真的要走?」簫瑾問。

「難道要我留在這兒繼續看你這個樣子?」語氣冷冰冰的。

簫瑾難以回答,他在房中慢慢地踱步,在一道珠簾前停住了腳步:上次來下棋時這帘子還是卷著的。

「你打算怎樣安置雲若?」拓跋朔終於問。

「她是你的未婚妻。」簫瑾狠下心。

面前的珠簾發出幾聲輕微的響動,簫瑾驀地悟出,雲若就在這珠簾後面。對不起,雲若。他心中默默念道。

「可她愛你!」拓跋朔心中雖不願,還是說出事實。

「天下愛我的女子多的是,你讓我個個都要?」簫瑾的心在片片破碎。

「你當初不是也很愛她嗎?」

「『愛』?你這個太子也信愛?等你登上寶座,你就會知道,沒有什麼比自己的皇位、國家更重要!」

「你在說什麼呀?!」拓跋朔被激怒了。

「我承認,在那段時間,我是愛過她,但那是在知道她身份以前。」

「那你後來,還那樣和我爭?」

「不然,怎麼得到寶藏?!」簫瑾極力裝出一副貪圖錢財的嘴臉,「有了她,就有了寶藏。有了寶藏才能將軒龍治理得更富強!」

「寶藏?你堂堂一國之君,會稀罕那些錢財?」

「為什麼不?有了錢我才能與九皇叔決戰;有了錢,我才能修水利、治漕運;有了錢,我才能讓我的百姓過上好日子!你不會知道,當我在揚州看到那對被你救下的母女的時候,我有多自責,有多內疚!」最後一句是真的發自肺腑。

「不要用你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我不會,我明白軒龍這個國家賦予我的責任!」正是這種責任讓他放棄了今生最愛的女人。

「好,好,好!去負你的責任去吧!我就當不曾交過你這個朋友!」拓跋朔心痛欲裂。

從珠簾內伸出一隻削蔥般玉手,正緊緊地握住那珠簾,瑟瑟地顫抖著,簫瑾的心早已碎成了數片。

不要再有什麼眷戀了,他對自己說。隨後又問拓跋朔:「那西羌和軒龍的和平協議,你還承認嗎?」

「真是個『憂國憂民』的『好』皇帝啊!」拓跋朔挖苦道,「你放心,答應過雲若的事,我永不反悔!我不是你!我會娶雲若,給她幸福的。」

「那真是太好了!」如此誠信之人,相信一定是雲若最好的歸宿。

「祝你們幸福!」簫瑾真誠地祝福,不願讓他們看到他的失態,他忙轉身就走。

「等等!」雲若從珠簾中走出來,一雙眼睛滿含憂傷,她憤怒地扯下頸上的玉墜,丟向簫瑾,「寶藏就在軒龍,你讓你的人滿天下地找吧!」

「謝謝。」簫瑾咬著牙,強忍著肝腸寸斷的痛楚,拿著玉墜,大步離去。

「帶我走!」雲若將頭埋進拓跋朔的懷內。

「好。」拓跋朔堅定地點頭,「我們回西羌,那裡沒有人會知道你的身份。我要娶你,一生一世守護你!」

「嗯。」也許這才是今生不冷的懷抱吧?雲若想著,眼角卻又流出了更多的眼淚……

****

「皇上,回去吧。這兒涼。」有隨從好心地勸道。簫瑾卻依然痴痴地望著雲若和拓跋朔消失的方向。

人影早已不見,只留下地上串串的蹄印伸向遠方。

拓跋朔攜同雲若離開時,簫瑾悄悄地守在他們必經的山上,用濃密的樹木隱藏自己的身影。看著那輛小小的馬車載著雲若遠遠而去,簫瑾的心也彷彿漸漸跟隨上去,離開了身體。

雲若,忘了吧,忘了我吧。拓跋朔—定會帶給你幸福的。簫瑾閉上眼睛,彷彿要將雲若的身影牢牢刻在心裡。

最後,他從懷中掏出那個玉墜,看了一會兒,他微笑:「你終究不屬於我。」手一揚,玉墜在空中劃了道美麗的弧線,然後直直地向山崖下墜去……

「走吧。」簫瑾吩咐隨從。幾個人走出樹林,踏上回城的官道。只餘下天地悠悠、芳草凄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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簫醉流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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