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02年的婚禮
「青青……」
模糊的聲音忽遠忽近,誰?誰在叫她?
杜青青奮力張開眼,眼前卻是漆黑一片——
「誰?」聲音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
「青青,你總算是醒了!」低柔的嗓音屬於她那溫婉的母親,杜夫人摸索著扭亮床頭的檯燈,燈光並不亮,卻足夠杜青青瞧見母親紅腫的眼睛。
「媽媽,現在什麼時候了?」
「已經兩點了。」杜夫人擦擦眼睛,「你在婚禮上暈過去,媽媽一直在這裡陪你。」
「你去睡覺吧。」杜青青不忍心再看著媽媽傷心的臉,翻了個身背對著她,「我沒事,想睡一會兒,不用你陪了。」
「可是——」杜夫人遲疑著不肯離開,「你剛才一直在做噩夢,媽媽不放心,還是在這裡陪你……」
杜青青倏地坐起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清亮,堅定地說:「我很好,一點事也沒有,現在我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然後好好睡一覺。媽媽,你不要擔心。」
杜夫人慢慢站起來,剛走了兩步又停住,回頭道:「青青,媽媽陪你睡,好不好?」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杜青青滿臉微笑,「去吧。」
杜夫人一步一回頭地終於離開,門關了。
杜青青慢慢地走到梳妝鏡前,鏡子里的人穿著可愛的格子睡衣,長發垂肩,小小的玫瑰花靜靜地躺在胸口,燦爛地閃著光。
臉上的妝已經洗去,露出一張蒼白至極的臉,黑洞洞的眼睛,沒有血色的唇——難怪媽媽會擔心,現在這個樣子,實在是夠難看的!
杜青青勉強扯出一個笑臉。鏡子里的人於是也在笑,笑得空洞乏味,到哪裡去尋找哪怕是半點甜美的味道?
十指不由自主地碰觸鏡子里那張冰冷的臉——這個人,真的,是那個不識愁滋味的青澀少女嗎?那個少女,現在又去了哪裡呢?
好想,找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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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看到著裝整齊,沿著樓梯下來的女兒,杜夫人幾乎沒被一口牛奶嗆到,「你怎麼下樓來了?早飯媽媽給你端上去不就可以了嗎?你也累了,該多睡一下才對!」
杜青青甜甜一笑,「我要去上班呢,都快遲到了。」
「上班?」杜夫人幾步衝到女兒面前,握住她纖細的肩膀,「還要上什麼班?你就在家裡好好休息幾天嘛!」
「不用了!」杜青青推開媽媽的手,把滑落的背包帶子拉高,「我又沒有生病,好好的怎麼不去上班?我走了,你慢慢吃飯。」
「青青——」杜夫人急得頓足,卻只能看著女兒走遠。
半小時后,一輛黑色的賓士車停在杜家小院門前。
「牧野?」杜夫人如遇救星,「你回來得正好,昨天……」
「我都知道了!」韓牧野三兩下除去外套,「青青呢?她還在睡嗎?」
「青青她……」杜夫人淚流滿面,「她出去了!」
「出去?」韓牧野停下拍打粘在身上冰花的動作,「去哪兒了?」
「去雜誌社,她說她要去上班。」
「今天不是新年嗎?」韓牧野神情漸漸凝重,「剛才歐陽還給我打電話說要出去喝酒,雜誌社應該——放假了吧?」
「天哪!」杜夫人崩潰地坐倒在沙發上,雙手掩面,「青青,你到哪裡去了?我該怎麼辦?她爸爸也一直沒有回來……」
「伯母!」韓牧野雙手扶住社夫人的雙肩,沉聲道,「您不要擔心,青青大概是想一個人靜一靜,不會走很遠的,我馬上去找她。您不要亂想,嗯?」
「牧野!」杜夫人緊緊地抓著他的雙臂,猶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求求你,一定要幫我找到青青,那孩子為了怕我難過,即使發生那樣的事情,都還是一直笑著,一直笑著安慰我,要我不要擔心……你、你一定要找到她……」
「我會的。」韓牧野面色凝重,「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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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一整夜的雪,整個世界一片銀妝素裹,羊皮靴子踩在鬆軟的雪地上發出輕微的「吱吱」聲,杜青青深深地吸了口冰冷的空氣,感到胸日一陣微微刺痛。
紅磚小樓,這裡是——杜青青苦笑,漫無目的地走了這麼久,竟然走到雜誌社來了!除了這裡,她原來根本就無處可去!小腿肚子隱隱作痛,身體也僵硬得沒有知覺,再走下去,大概會生病吧!杜青青嘆了口氣,推開大門上樓。
編輯室的燈亮著——杜青青微感意外,今天是新年,還有誰會在這裡?
「杜青青?」裡面的人聽到響動走出來,「怎麼是你?」
「歐陽?」杜青青疑惑地看著來人明顯剛剛哭過的紅眼睛,「你怎麼了?」
歐陽不耐煩地擺擺手,「我失戀了行不行?你呢,你到這裡來做什麼?你不是昨天剛剛結婚嗎?怎麼今天就跑來上班?想做給誰看?」
「誰叫我有個難搞的上司呢?」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杜青青不再計較某人惡劣的態度,「新年快樂,歐陽。」
「你——」歐陽被她不軟不硬的話頂得噎住,瞪著她問,「杜青青,你很奇怪哦!沒出什麼事吧?」
「我很好。」杜青青笑笑,「只是剛好想找個人喝兩杯,怎麼樣,難搞的上司,跟你難搞的下屬去喝幾杯?」
「看來,你的婚姻生活不怎麼愉快嘛!」歐陽瞟了她一眼,「走,我們去喝酒!你說個地方。」
「凱撒吧。」杜青青瑟縮著攏緊衣襟,「你開車了嗎?我有點走不動了。」
歐陽對她的疑問顯然不屑一顧,「廢話!歐陽帥哥什麼時候少了靚車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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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撒
「杜小姐?」吧台的侍應是早已相熟的,笑著招呼,「今天喝點什麼?還是SNOWMOUTAINSUNRISE?」
「那是什麼鬼東西?」歐陽不耐煩地敲桌子,「給我伏特加!最烈的那一種!」
「是!」侍者吐吐舌頭,向杜青青道,「杜小姐呢?」
「跟他一樣!」杜青青微笑。
侍者嚇了一跳,「杜小姐,你?」
「今天剛好想喝點烈酒,」杜青青聳肩,「怎麼,凱撒沒有嗎?」
「什麼鬼地方?」歐陽翻了個白眼,「走,我們換一家,我介紹個地方,多得是好酒,咱們去那裡喝個痛快!」
「有、有、有!」侍者連聲回應,「伏特加是嗎?我馬上拿過來!」
一分鐘后,兩隻透明的酒杯推到兩人面前。
「嗯!」歐陽深深地吸了口氣,點頭讚歎,「好香的酒——來,我們干一杯……咦?你都喝完了?」
胃裡一陣火燒火燎,杜青青忍了半天才能開口說話:「說得也是,還沒碰杯呢。傑克,再來一杯!」
「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杜青青,你的老公看來不怎麼樣!」歐陽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把兩隻空杯子一起推開,「拿五瓶來!」
「杜小姐?」小侍者嚇了一跳,「這——」
「沒關係,給他們拿!」燈光稍暗的地方,一條窈窕的身影低聲吩咐,「就照客人的意思辦!」
「哦,是,老闆、」有老闆發話,一小侍者傑克立刻抱了五大瓶伏特加放在吧台上。
杜青青的意識已經有些混亂,給自己倒了滿杯,向歐陽道:「來,為失戀乾杯!」
「好,就為失戀乾杯!」
兩隻杯子在半空中一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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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婭?」韓牧野十萬火急地從車上跳下來,「在哪裡?」
「在裡面。」海啞微微一笑,「小姑娘大概受了什麼刺激,至少喝了一整瓶伏特加……」
韓牧野不等聽完,就氣急敗壞地往裡走,剛進門一眼看到吧台邊喝得神志不清的兩個人。
「還、還有什、什麼沒、沒有喝——」歐陽口齒不清地咕噥,一拍腦袋,叫道,「對、對了,還有新、新年快樂,再喝……」
「那個……早……就喝……過了……」杜青青伏在吧台上,腦袋軟軟地枕著左臂,左手舉杯,右手搖晃晃地又倒了一杯酒,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
「青青!」韓牧野一把握住她還要倒酒的手,沉痛地喚她,「你瘋了?」
「不要管我!」杜青青奮力推開他,「你是誰?幹嗎要管我?」
「跟我回家!」韓牧野奪去她手中的酒瓶,「青青,你喝多了,跟我回家!」
「家?」杜青青失神地怔了半天,忽然軟軟地倒在他身上,氣若遊絲地呻吟,「我不要回家,家裡……好累哦,我不要回家,不要……」
「好,那我們就不回家。」韓牧野順著她的意思說話,「青青想要去哪裡呢?」
「沒、沒有地方。可以去……」杜青青雙眼緊閉,「……不要回家。」
韓牧野搖頭,不打算再跟她胡鬧,彎腰打橫抱起她軟綿綿的身子。
「牧野?」海婭迎上來,「你要帶她去哪裡?」
「你為什麼讓她喝那麼多酒?」韓牧野暴怒地吼她,「為什麼不制止她?」
「牧野!你為了這個向我發脾氣?」海婭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你還講不講道理?」
韓牧野深吸了口氣,平靜了些,「對不起,海婭,我有點著急了。」
「我第一次看到你這樣。」海婭直直地盯著他,輕聲責問,「你——將我置於何地呢?」
「你變了,牧野,你真的變了!你竟然為了杜青青這個毛丫頭,丟下美國的生意,眼巴巴地跑回來,你以為這樣她就會把你放在心上了嗎?」
韓牧野不再理會,抱著杜青青朝外走。
「牧野?」
韓牧野停下腳步,卻不回頭,「還有什麼事?」
「你以為我會纏著你嗎?」海婭慢慢地走到他面前,深深地凝視著眼前這張俊秀的瞼,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
「海婭?」韓牧野皺眉。
「給錢吧!」海婭朝他伸出一隻手,「你的小姑娘還沒付賬呢!」
韓牧野放下杜青青,讓她靠在自己懷裡,又沉默地拿出錢包付賬。
海婭冷冷地看著他,不說話。
韓牧野付完賬,不再耽擱,抱著杜青青離開。
「老闆!」傑克指指一旁喝成一團爛泥的歐陽,小聲問,「那個人還在要酒,要不要給他?」
「讓他喝個夠!」海婭冷冷地說,「反正韓大老闆給的錢足夠他喝的!」
「用那麼多錢喝酒?」傑克獃獃地看著老闆的背影,喃喃地說,「會喝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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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嗎?我是韓牧野,嗯,找到了,她很好,沒事,真的,您放心。那個啊——她現在還不想回去。嗯,不,您不要亂想,她大概是想一個人待一段時間,順便想些事情。對、對,我在她身邊。嗯,會的,我一定好好照顧她,您放心。嗯、嗯,好的。」韓牧野右手握著話筒講話,另一隻手用一條幹毛巾擦著濕淋淋的頭髮,因為怕吵醒裡面熟睡的人,刻意壓低了嗓音,「對了,杜伯父回來了嗎?嗯,能不能請他聽電話?我有件事想要對他說……」
二十分鐘后,韓牧野掛斷電話,輕輕地推開主卧室的房門。
寬大的橡木床上,單薄瘦小的女孩安靜地躺在墨藍色的床墊上,身上密密地蓋著同色系墨藍色格子的鴨絨被。
韓牧野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靜立不語。回來的路上,杜青青始終神志不清,還搜肝抖肺地吐了個盡興。吐完一直迷迷糊糊地睡著,後來不知道夢到什麼事情,又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韓牧野一個人既要開車,又要照顧她,半個小時的車程一直用了兩個小時才費盡千辛萬苦地把她帶到自己的住處。再把她一身的穢物拾掇乾淨,讓她安靜地睡下,已經是半夜十一點了。
「不會喝酒還逞什麼強呢?」韓牧野望著在床單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蒼白的臉蛋,低聲嘆息。
沉睡中的杜青青微微呻吟了下,怕冷似的把身體蜷作一團。
韓牧野微微一驚,探手摸了摸她的額角,觸手火燙——心臟像是被一隻陌生的手狠狠地捏了一把,發出尖銳的疼痛:這丫頭,究竟在風雪中走了多久,竟然燒得這麼厲害!
急忙到廚房做了個冰袋拿進來,大約是因為身體不適,本來已經睡安穩了的杜青青又哭起來,源源不斷的淚水從緊閉的眼瞼下流出來,浸濕了半個枕頭……
韓牧野嘆了口氣,輕輕地托起她的頭,抽去枕頭讓她躺在自己大腿上,嘴裡柔聲安撫:「你沒事了,沒事了——」
「坤……」細微的呻吟溢出微啟的蒼白的唇——是那個人的名字,韓牧野高懸的心猛地沉入深深的谷底。
沉默地用一條幹毛巾擦去她滿臉的淚珠,新的眼淚又迅速補上,杜青青開始胡亂吃語,「……阿坤……為……什麼……這樣對我?我……好想……好想……想要……」
韓牧野臉色凝重,把冰袋牢牢地壓在她火熱的額上,杜青青的意識略微清醒了些,慢慢地張開迷濛的雙眼,卻始終無法聚焦,「你、你是誰?」
「韓牧野。」
「誰?」劇烈的頭痛讓她的意識飄忽不定,「我——怎麼了?」
「你喝多了酒,在發燒。」
「酒?嗯……對,我在喝酒。」清明的意識沒能維護多久,杜青青又一次陷入迷亂,「想要……真的……好想要……想要……」
「你想要什麼呢?」韓牧野不忍心再看她這樣痛苦,柔聲道,「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真的,只要是她想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月亮,他也會想辦法替她去搞。
「想要……」蒼白的唇不住地顫抖,「……愛你……坤……」
除了這個——韓牧野苦笑,托著她的頭輕柔地放在另一隻乾燥的枕頭上,起身沉默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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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青青醒來的時候,2002年的冬季的太陽第一次露出笑臉,透明的陽光從寬大的落地窗鋪灑進來,照亮了她的臉龐。
「唔……」
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杜青青一睜開雙眼就瞧見一道模糊的人影倚在窗邊,她奮力地眨了幾下眼,模糊的焦距終於漸漸凝集——是韓牧野,背對著她沉默地站在窗邊,右手兩指間夾了一支煙,卻沒有吸,只是冉冉地冒著青煙——陽光給他鑲了一道炫目的金邊,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的側臉美得像那些從米開朗基羅雕刻刀下誕生的神抵。
不知他在想些什麼,背影竟然透出凝重的味道。
「韓……」杜青青邊說邊用手肘支起身子,驚覺身上連半點力氣也沒有,動彈不得。
「你醒了?」聽到聲響,韓牧野掐滅煙頭,幾步走到她面前,柔聲問道:「覺得怎麼樣?還有哪裡不舒服?」
杜青青一時間無法反應,竟然有些呆怔。
「怎麼了?你不舒服嗎?」被她的沉默嚇到的韓牧野急忙伸手摸了摸她的額,疑惑地說,「沒有再發燒了呀?」他關切地盯著她的眼睛,「怎麼不說話?是不是肚子餓了?」
「韓牧野?」杜青青怔怔地盯著眼前這對盈滿溫柔的點漆黑眸,「你不是回紐約了嗎?」
「我又回來了唄。」韓牧野失笑,終於鬆了口氣,「你這丫頭,嚇我一跳,還以為你在想些什麼呢!」
「我哪有嚇到你?」聲音還是有些沙啞,杜青青只好小聲說話,「我怎麼了?」
「還敢說?你跑到凱撒去酗酒,喝得醉醺醺的。」韓牧野捏捏她的鼻子,「這還不算,怎麼又讓自己著涼?發了兩天燒,稀里糊塗地凈說胡話!」
「什麼?」杜青青吃了一驚,「我、我沒說什麼吧!」擺出一副一臉小心翼翼的可憐相。
「說了,一直說個沒完。」韓牧野把被子給她披了披,「吵都吵死了!」
「真的?」剎那間,杜青青恨不得讓自己人間蒸發算了,「我都說了些什麼?」
韓牧野微微一笑,體貼地撒了個謊,「你那些嘰里咕嚕的鬼話,大概只有鬼才聽得懂吧——我去準備早飯,你躺著不要動。」
「你敢說我是鬼?」杜青青氣憤憤地想要給他一巴掌,無奈使不出力氣,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
他是特別從美國趕回來的?杜青青把被單一直拉到下巴,苦惱地想。意識模糊的時候,她曾經聽到有人在說話,說他是專門為了自己趕回來的——騙人的吧?!
鼻端忽然聞到一股誘人的香味,韓牧野端著一隻托盤進來,「來,吃早餐吧!」
「好香哦!」聞到香味,杜青青才發現肚子里空虛得可怕。
韓牧野把托盤放在床頭的小几上,扶著她靠在一堆枕頭上,「覺得香就多吃一點,嗯?」
杜青青乖乖地點點頭。
韓牧野盛了半碗鴨子肉粥,用勺攪了攪,喂到杜青青唇邊。杜青青一口含住,溫熱的粥香甜可口,忍不住讚歎:「好好吃哦!韓牧野,這是你煮的?」
「是啊。」韓牧野又喂她吃了一勺。
「怎麼會?我聽說你自己專門請了做飯的阿姨。」杜青青邊吃邊東張西望,百忙中還能騰出嘴巴說話,「她不在嗎?」
「早就買菜去了。」韓牧野隨口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睡到太陽曬屁股?」
「難怪。」杜青青吐舌,「我說韓大公子怎麼那麼好心給我煮早餐呢,原來是沒人伺候你了!」想了想,又問,「你的手藝很不錯哦,跟誰學的?」
「在倫敦讀書的時候,我在餐廳打工,順便就學了一些。」喂她吃完了一碗,韓牧野間,「還要嗎?」
「還要!」吃了一碗飯,身上慢慢有了力氣,杜青青就不再要他喂,自己盛了滿碗端著吃,邊吃邊說,「我還以為像你這種人,根本就不曉得打工是怎麼一回事呢!」
韓牧野不說話,沉默地摸出一支煙燃著,深深地吸了一口,隔著煙霧靜靜地凝視著她。
杜青青被他瞧得不自在。三兩口吃完,把碗放在小几上,躺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你出去,我要睡了!」
周圍靜悄悄的無人回應——已經走了?可是並沒有聽到腳步聲,杜青青終於忍不住探頭一望,心虛的眼睛與韓牧野深沉的目光碰了個正著。
「你、你要幹嗎?」心虛的人喊得格外大聲,「人家都要睡了,你還在這裡做什麼?」
「小姐,容許我提醒你:你現在躺的地方,是我的床——這裡,是我的家。」韓牧野又吸了口煙,目光都始終沒有離開她的眼睛。
「你——」杜青青漲紅了臉,騰地坐起來,「有什麼好神氣的?我馬上走!」
「青青!」韓牧野一手拉住她的胳膊,另一隻手用力掐滅了還剩下的大半支煙,沉聲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杜青青垂下頭,不說話。
「你想要逃到什麼時候?」一段漫長的沉默之後,韓牧野低低地問了這樣一句話。
猶如一個晴天霹靂,杜青青睜著一雙獃滯的大眼睛茫然地盯著他,雙唇迅速失了血色,只是不停地顫抖,「你、你說什麼?」
被她脆弱的神情刺得心房劇痛,韓牧野終於在妥協前的最後一刻拉回自己的理智,咬牙道:「我在說什麼,你難道不明白?」
「我要回去了。」杜青青掙開他的手,掙扎著掀被下床。
她僵硬的背影刺痛了他,韓牧野騰地站起來,又慢慢坐回床邊。
杜青青滿眼是淚,眼前的一切都在淚光中搖擺,什麼也瞧不清,剛走出去幾步遠,就被一隻小凳絆倒在地上,摔得狼狽。
膝上、身上,所有的地方都在痛——杜青青索性放棄了無謂的掙扎,趴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溫熱的大手托著她的腋窩扶她起來,杜青青就勢撲入他的懷裡,哭了個天昏地暗。韓牧野沉默地擁著她,用手輕輕地撫著她黑髮的頭。
不知過了多久,杜青青才慢慢止住眼淚,抓起他的衣襟抹抹臉,還用力擤了擤鼻涕。
韓牧野搖頭嘆息。
杜青青覺得心裡好多了,慢慢抬起頭,一眼便瞧見那對如墨玉般的黑眸一直深深地凝視著自己,不知道他已經這樣看了她多久。
「幹嗎這樣看著我?」杜青青噘起嘴。
「我在看,一個早上起來連臉都不洗的丫頭想在我懷裡賴多久。」韓牧野微微一笑。
杜青青騰地坐起來,瞪他,「誰想賴在你懷裡?」
「肯定不是杜青青小姐,對不對?」韓牧野一邊細心地捲起她的褲管一邊順著她說話。
「當然。」杜青青趾高氣揚地說。
韓牧野懶得跟她貧嘴,站起來。
「你去哪裡?」杜青青摹地變了臉色。
「我去給你買葯!」韓牧野從衣櫃里拿出外套,「你的膝蓋在流血呢。我這裡長年沒有人住,什麼東西都不齊全……」
「不要!」杜青青從地板上爬起來,想要制止他,左腳剛一著地,就痛得齜牙咧嘴。
韓牧野急忙攬住她的腰,讓她靠在自己身上,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麼?」
「不要去!」杜青青又一次躲進那副溫暖的懷抱,低聲懇求,「你不要去——」
「小姑娘,你在流血呢!」
杜青青用力搖頭,固執地說:「不管!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你?」韓牧野怔了怔,也不忍過於堅持,「算了。」
恰在這時,門鎖「喀」的一聲響,杜青青理也不理,仍然把臉埋在他懷裡,韓牧野則抬頭看了一眼,旋即微微一笑。
四十歲的李阿姨剛一抬頭就看到主人與一名女子親密地抱作一團,頓時就尷尬地漲紅了臉,「先、先生,我、我回來得不是時候,馬、馬上出去……」
「你回來得正是時候。」韓牧野微笑著說,「杜小姐的腿受了傷,我這裡走不開,你去幫我買些葯來……」說著吩咐了一大堆葯。
李阿姨一一記下,「我馬上去。」
門「砰」的一聲響,屋裡又恢復了寧靜。
「青青?」韓牧野試著推開她,卻被她抱得更緊,無奈地說,「再被人看見,小姑娘冰清玉潔的閨譽就毀了哦!」
「小氣鬼!」杜青青終於放開他,「說得倒好聽,我看你根本就是怕被你的小情人不小心撞見,來個醋淹韓牧野吧!
「你說什麼就是什麼。」韓牧野扶著她在椅上坐下,自己也在挨著她落座。
「虧我爸爸還天天誇你,什麼潔身自好啊、什麼理智自律啊,根本就是屁話嘛!」杜青青不是滋味地咕噥。
韓牧野並不答話,又燃起一支煙含在嘴裡。
杜青青說了半天話,得不到回應,只好閉嘴。
「青青!」差不多過了半支煙的工夫,韓牧野終於打破沉默。
「干、幹嗎?」不知為什麼,杜青青感到一陣心虛。
「告訴我為什麼。」韓牧野並不看她,聲音里強大的威懾力卻讓她無從逃避。
「什、什麼為什麼?」杜青青猶在垂死掙扎。
韓牧野危險地眯起眼,「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沒有!」杜青青咬牙否認。
「那我問你:你為什麼和歐陽那個渾蛋跑到凱撒去酗酒?真的沒有什麼事的話,你又為什麼一個人穿那麼點衣服跑去吹風挨雪?」韓牧野神色寧和,說出來的話卻像刀子一般又尖又利,讓杜青青毫無招架的餘地。
「那又怎麼樣?我高興!」杜青青倔道。
「是這樣嗎?」韓牧野危險地眯起眼睛,「那你為什麼哭?為什麼要生病?為什麼寧願躲在我這個不知道理智自律、不知道潔身自好的男人家裡也不要回家?」
杜青青心驚膽戰地看到他狠狠地掐滅了手中剩下的半支煙——他是個愛煙的人,今天早上卻接連兩次把這麼長的煙頭掐滅——他心裡的憤怒,由此可見一斑。
杜青青咬唇不語。
「你丈夫呢?」韓牧野冷笑,「他不是應該照顧你的人嗎?他在哪裡,你為什麼不去找他?為什麼不到他懷裡去哭?你……」
「住嘴!」杜青青尖聲打斷,「你住嘴!」韓牧野怔怔地瞧著她煞白的臉和幾乎被咬得滴血的唇,煩惱地抓抓頭髮,聲音沉痛:「我剛才都說了些什麼?青青,原諒我——我不是故意要這樣說的,對不起!」
杜青青垂下頭,眼淚一顆一顆地掉下來。
「青青!」韓牧野走到她面前蹲下,用一隻手托起她的下巴,柔聲道,「你看著我。」
杜青青淚眼模糊地看他。
「對不起。」韓牧野又說了一遍。
杜青青輕輕搖頭,嗓音硬咽:「你說的都是真的。我沒有用,我不想再提這些事情,我不敢、不敢再面對一次自己的失敗,我根本不敢跟你提這些事情——你說得沒錯,我在逃避,我寧願自欺欺人地以為你不知道這些事情,我還想讓所有人都以為我不在乎那些事情——我害怕、害怕看到那些人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韓牧野,你了解嗎?」
「我了解。」韓牧野輕輕點頭,用一塊寬大的手帕擦去她滿臉的淚珠,柔聲道:「你沒有錯,是我不好,都過去了,還提它做什麼呢?都是我不好,快別哭了,嗯?要是被人看到,還以為大惡狼在欺負小紅帽呢!」
杜青青「噗嗤」一笑。
「終於笑了!」韓牧野鬆了口氣。
恰在這時,門鈴響了,杜青青朝門口望了一眼。
「大概是阿姨買葯回來,你等等。」韓牧野走過去開門,「啊!怎麼是你?」
「怎麼?我不能來嗎?」趙茹精緻的臉上露出一個動人的微笑,「我剛聽爸爸說你從紐約回來了,還以為他在逗我呢,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是嗎?」韓牧野雙手插在褲袋裡,思考著該如何應付眼前的局面。
趙茹審視地看著他,輕聲問:「怎麼不請我進去坐坐?」
「當然不是。」韓牧野側身請她進去,「請進。」
「你還沒吃早飯吧?」趙茹一邊進屋一邊展示手中提著的一隻保溫筒,「我特別煮了香菇雞粥……你、你不是杜青青嗎?你怎麼會在這裡?」
杜青青扶著桌沿,慢慢地站起來。
韓牧野跟在趙茹身後,抿唇不語。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趙菇疑惑地盯著杜青青淚痕尚在的臉頰和哭得有些紅腫的眼睛,「你哭了?」
「我、我摔破了膝蓋,韓牧野好心讓我來上藥,我——」杜青青語無倫次地解釋了半天,訥訥地說,「趙茹你不要誤會,我和韓牧野……」
「肚子餓了,我們吃飯吧。」韓牧野打斷她亂七八糟的解釋,向趙茹道,「小茹,你爸爸不是說要辦畫展嗎?準備得怎樣了?」
「都差不多了,正在布置場地。」趙茹把保溫筒放在桌上,「牧野,你這裡應該有碗吧?」
「當然。」韓牧野聳肩,「我去拿。」
「還是我去吧。」趙茹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你從來不下廚做飯,我還擔心你這個廚房裡空空如也呢!」
「她對你可真不錯。」杜青青看著趙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廚房裡,不是滋味地說。
「是嗎?我不知道。」韓牧野按住她的肩膀,「你的腿不痛了嗎?幹嗎站著?」
杜青青順勢坐下,「你不擔心她誤會?」
「誤會什麼?腦袋長在人家身上,我管得了嗎?」韓牧野不以為意,彎腰檢視她的膝蓋,皺眉道,「還在流血呢,李阿姨怎麼還沒回來?」
杜青青推開他,「沒關係,只是擦破了皮而已……」
「牧野。」趙茹拿了兩隻碗出來,笑吟吟地說,「還以為你的廚房裡什麼也沒有,沒想到你竟然還煮了鴨子肉粥,看起來很不錯的樣子,我可以嘗嘗嗎?」
「那是前幾天的剩飯,已經不能吃了。」韓牧野淡淡地說。
他為什麼說謊?杜青青心裡微微一驚。
「是嗎?」趙茹微感尷尬,低著頭把帶來的粥盛進碗里,「我原來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在家,所以只準備了一人份的粥……」
「不用了,我已經吃過飯了。」杜青青急忙擺手推辭。
「是嗎?」趙茹笑了笑,「那倒是剛好。」
韓牧野瞟了她一眼,「你吃飽了嗎?」
「當然了。」杜青青撇嘴。
「來,嘗嘗我做的香菇雞粥。」趙茹把一碗盛好的粥放在韓牧野面前。
「似乎不錯。」韓牧野喝了一口,「味道很好。」
「喜歡就多吃一點。」趙茹右手托腮,靜靜地看著他吃。
杜青青忽然覺得自己在這裡有些多餘,正想起身離開,出去買葯的李阿姨推門進來,「跑了好幾家店才買齊了,先生,你看看是不是這些?」
趙茹迎上去,「先生在吃飯呢,交給我吧。」一隻修長的大手搶在她面前接過葯袋,「還是交給我吧。」
趙茹怔怔地瞧著他。
韓牧野檢查了一遍,笑道:「就是這些,李阿姨,辛苦你了。」
「那就好,我還一直擔心買錯了呢!」李阿姨拍拍胸口,笑道。
「是什麼葯,那麼要緊?」趙茹勉強問。
「是這位小姐用的。」李阿姨指指杜青青。
杜青青急忙解釋:「剛才摔了一跤,傷到了膝蓋,沒關係,只是跌破了皮而已。」
「不要亂動,你在流血呢!」從浴室打了半盆清水出來的韓牧野皺眉道。
「是給青青上藥嗎?讓我來吧。」趙茹迎上前要接過水盆。
韓牧野恍若未聞,側身閃過她,徑直走到杜青青面前,單膝支地,把她受傷的腿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柔聲道:「我給你上藥,如果痛的話忍著點,不許哭!」
杜青青雖然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還是乖乖點頭。
「先生對杜小姐真細心呢!」李阿姨笑嘻嘻地說,「還專門給杜小姐煮粥,嚇我一跳,我一直以為先生根本不會煮飯。」
經她這樣一說,趙茹臉色漸漸蒼白。
杜青青則微微紅了臉。
韓牧野包好傷口,用一塊乾淨的毛巾擦手,笑道:「李阿姨,你再說下去,青青就只好對我以身相許了!」
「牧野?」趙茹驚疑不定。
「韓牧野!」杜青青又羞又氣。
「好了,不開玩笑了!」韓牧野走到趙茹面前,「小茹,我送你回去。」
趙茹明白他有話要對自己說,點頭道:「好。」
韓牧野轉臉向杜青青囑咐:「你乖乖在屋裡待著,等我回來,還有話要問你。小茹,我們走吧。」
門「砰」的一聲關了。
有話要問她?杜青青怔了半天終於明白過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忍著膝蓋的疼痛,回卧室換衣服。
翻箱倒櫃地找了半天,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衣服,杜青青只好硬著頭皮問李阿姨:「阿姨,你有沒有看到我的衣服?」
「你的衣服?」李阿姨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那天先生抱你回來的時候,你的衣服就已經吐得髒兮兮的了。」
「所以呢?」杜青青感到一陣不祥。
「所以先生讓我扔了。」李阿姨和藹地笑笑,「小姐放心,先生一定會給你買新的,你等一會兒,他馬上就會回來。」
等他回來?開什麼玩笑!杜青青十萬火急地沖回卧室,從衣櫃里揀出一套白襯衫、黑長褲,應該是韓牧野的衣服,穿在身上大得離譜。把衣擺塞進褲子里,束緊搖搖欲墜的腰,捲起袖子和褲管——活像一個偷穿爸爸衣服的淘氣小男孩。
「小姐,你這是?」李阿姨看到杜青青這副打扮,嚇了一跳。」
「我要回去了!」杜青青走到玄關穿鞋,「一會兒韓牧野回來,麻煩你跟他說,過兩天我再來還衣服。」
「可是——」李阿姨完全無法理解她的行為。
「來不及了,我走了哦!」杜青青邊說邊拉開門,卻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又退一步。
「你再亂動,大概就要因為腦震蕩去醫院了!」剛剛回來的韓牧野好笑地看著杜青青稀奇古怪的裝扮。
杜青青回頭看了一眼,好險,再退兩步就是台階,鐵定摔個仰八叉。
「青青小姑娘,可以告訴我你準備把我的衣服偷到哪裡去?」韓牧野好脾氣地微笑。
「要不是你擅自把我的衣服扔了,誰要穿你的衣服?醜死了!」竟然惡人先告狀,杜青青不服氣地說。
「好吧,是我不對!」韓牧野牽起她的手,「我們走。」
「去哪兒?」杜青青戒備地瞪他,「我幹嗎要跟你走?」
「你不是嫌我的衣服太丑了嗎?」韓牧野捏捏她的鼻子,「我帶你去買新衣服穿。」
「我自己去就好!」杜青青甩開他的手。
韓牧野笑笑,「小姑娘,你有帶錢嗎?」
杜青青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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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要不要我陪你進去?」韓牧野把車停在杜家小院門口,「免費的保鏢哦。」
「才不要!」杜青青解開安全帶,推門下車。
「真的不要?」韓牧野戲謔的黑眸中閃著某種執著的光,「待會兒也許你會後悔呢!」
杜青青朝他扮了個鬼臉,轉身跑開。
客廳里,杜長江坐在沙發上,臉色沉肅,杜夫人坐在丈夫身旁抹眼淚。
「爸爸!」杜青青怯怯地喚了一聲,不明白父親為什麼這麼生氣。剛才韓牧野帶她去一間精品店買了一套橘色的羽絨衫,還有新的牛仔褲和新的羊皮小靴——應該說,爸爸又沒有看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樣子,也不至於會生氣才對。
「青青。」杜長江雙手扶膝,滿臉莊重的樣子,「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杜青青抬眼看著自己的父親。
「再過三天,就是一月五日,你要重新舉行婚禮。對方是——韓牧野。」